二月二十四
相比于白天时的紧张繁忙气氛,深夜时分的医院显得尤为寂静,或者说,死寂。被大片乌云掩埋的月亮和星星不见踪影、暗淡无光,浓黑的夜色好似给整座住院大楼披上了一件分外阴森的袈裟,惨白的路灯光顺着外墙爬上窗户,紧紧贴附在内墙与地面上,经由金属制的医疗器械的反射,使得昏暗空荡的走廊分外阴冷狭长,迷宫似的看不见尽头,却意外令人头晕目眩。十二层的某病房内,男人于黑暗中现身。他看向沉睡在病床上的女孩,上前一步,伸出右手往她身上一搭,却见她如被投入湖中的石子所破坏的倒影般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件红艳似火的汉服。
“凭具体物件构建出其所有人幻影的能力。”身穿病服、肩上披着外套的沈连寂推着输液架慢慢走来,在男人身后站定,“至于罗卉和罗琦,她们已经回家了。”
倪子坤转身:“不是说罗卉要留下来观察一晚吗?”
“我故意让医生这么说的。”
“为什么?”
许是站着有点费力,沈连寂在墙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让施杨查了下你的档案。”
“你还是不相信我是穿越过来的?”
“相信,毕竟你没必要在这点上撒谎。”
“那你还……”
“为什么回来?”沈连寂不答反问:“不去拯救下一世的罗卉吗?”
倪子坤愣了一下,随即一屁股坐上病床,两手轻轻抚过柔软的床垫,“你相信宿命吗?”
“不信。”
“但它确实存在。每个人的命运在冥冥中自有注定,不管你如何规避,等待你的,就只有那一个终点。”
“所以呢?”
“所以我的宿命,就是杀了罗卉。”
“……”
“那段时间,我是真心绝望了。”倪子坤平淡地说着,深远的目光超越时间、跨越空间,落在了曾经那个如孤魂野鬼般飘荡于世间的自己身上,“我虽然讨厌魔术,可撇去魔术,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思考魔术以外的事情都不行。我痛恨魔术,痛恨有关魔术的一切,更痛恨把整个人都献给了魔术的我自己。我想过一了百了,最终却由于害怕而退缩了。我缩进梦幻岛的角落,希望自己能像大漠中的岩石一样被时间风化成细沙,与尘土融为一体。然而石头能做到不闻不看,人却不可以。那晚我睁开眼,看到两个进园探险的高中生正以一双打量妖怪的眼睛盯着我。我承认我当时不成样子,即使被当成妖怪也不奇怪,但不知为何,我却突然间浑身滚烫了起来。而当我意识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杀了他们,我想了很久,终于得出了答案。大概,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这副狼狈落魄的样子吧,毕竟我从小到大,都是在闪耀的灯光下与响亮的掌声中度过的。也是在那时,我才终于认清了自己的丑恶面目。失望,毒瘾似的失望,一旦产生就永世无法摆脱的失望。可纵然失望,我还是希望自己能至少完成一件除魔术之外的事,我不信我完不成一件与魔术无关的事。最终,老天爷听到了我的呼唤,送来了罗琦。
“罗琦和我同病相怜,她成了她姐姐的附属品,我则沦为了魔术的奴隶。我明白她是我这窝囊一生的转机。我想帮她,想拯救她。哪怕疯狂过崩溃过,也不依不挠、未曾放弃。可我这双手就好像天生为杀死罗卉而生。就算已经下定决心放手,却还是忍不住想,我是为了拯救罗琦、让她获得自由才行动的,把她送回束缚她的牢笼,这到底算什么?当我回过神时,我就已然站在这里了。我想,这肯定就是所谓的宿命了。无论我如何挣扎,无论我放不放手,‘我杀死罗卉’这个结局终究不会改写。”
倪子坤顿了一下,面带苦笑,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我自相矛盾,但这种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我不奢求你能理解。”
沈连寂内心毫无波动:“我的确体会不到杀人的快感。”
霎时间,空气停滞了流动,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激烈胶着、难分难解。倪子坤表情僵硬:“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死在梦幻岛里的十八人,包括红房子里的十具尸体,《通灵者》节目组的七名工作人员,以及这个世界的‘倪子坤’,不都是你杀的么?”
“咚”的一声,输液架撞倒在地,静脉血液倒流进输液管。沈连寂身子陷进沙发,头靠沙发背,冷冷仰视陡然扑过来压在自己身上的倪子坤,波澜不惊地问:“一次又一次、一世又一世地重复杀死这么几个人,有任何意义可言吗?”
半晌后,倪子坤语气沉重、一字一顿地开口,“那你告诉我,”他脸色阴沉、咬牙切齿,支离破碎的精神早已被看不见的深渊所吞没,“除去杀人,我还能做什么?”
其实得知罗琦根本不需要自己拯救后,即使看到她活生生饿死在自己面前,倪子坤也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一直以来,他只想证明自己可以远离魔术、独立生存,为此他把拯救罗琦视作最崇高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