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报复
燕子在窗外叽叽喳喳叫着,玉玦在床帘边不慌不忙晃着,花香在身边若有若无的飘着,周围的气味没由来的让人舒服,头脑也格外清醒。这些日子,靠着赵嬷嬷的奶水,我的五感渐渐清晰敏锐,身体也长大了不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了。醒着的时候,我听着这异世唐人的烟火之音,聊作消遣。自以为食尽五味,与这些异世人产生不了什么感情,却没想到似乎对赵嬷嬷越来越依赖了。喝了那么多赵嬷嬷的奶后,赵嬷嬷变得与模糊记忆中母亲越来越相似,——虽然隐隐约约差些什么,但那种温暖的感觉很真实。也许,我真的让自己变成孩子了。无论怎样,我开始下意识留心那些关于赵嬷嬷的对白,她的往事,那些喜乐、悲怆、苦涩、犹疑、幻灭,好像就在那里尘封着,不增不减的牵动着今人的心肠。或许,是日子过于悠闲,或许是不能免俗,对身边常伴之人的际遇还是免不了牵动,我管起了别人的闲事。说巧也巧,那天仇秋白来时,我醒着,他们的话我虽然只听懂了几个字眼,但看他们的形影动作也猜出大半。好歹活过半生,我曾经也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其中也有穷困潦倒想要打秋风,吃白饭的,可像仇秋白似的求着打秋风、吃白饭还理直气壮的,的确少见。那夜,“母亲”来房里和赵嬷嬷说的话,我也清楚。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赵嬷嬷要紧紧抱着那些早已揉了沙子的过往,闭上眼睛,骗自己说那是干净的。不过我想我明白,不管是今世还是异世,人,都是自私的。傻子,从来都是稀缺货。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仇秋白最爱的,始终都是自己。从前,他爱护自己的家业胜过她,曾几何时,他爱护自己的安逸胜过她,哪怕到了现在,他爱护自己早已不值一钱的名声竟然还胜过她。赵嬷嬷说她流连的不过是个影子,是曾经的他。可变了的仇秋白就不是仇秋白了吗?时移世易,人事多变,无论是谁都逃不过白驹过隙,沧海桑田。那些生来的本质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被自己或别的什么人和什么事有意无意放大缩小着,人间的“人”就这样变换着存在,直到灵魂消逝,被一抷黄土掩尽。当初的仇秋白是仇秋白,变幻的仇秋白也是仇秋白,现在的仇秋白更是仇秋白。那些画面的剪影,模糊的映像,矛盾的片段的总和,才是完整的仇秋白。赵嬷嬷爱的是仇秋白吗?赵嬷嬷愿意为了这种人装傻自困,我可不愿意。但愿仇秋白不要再到这屋子里来,否则,别怪我横插一脚。大和二年十月中旬,“名声在外”的仇郎君竟入了卢太守宅当差,真真惊掉了楚州人的大牙。好在卢姓人没糊涂到底,只让那仇秋白做了个马夫,兼做些杂事。仇秋白入卢宅后,不甘心沦为马役,竟在宅中大闹一场,负气而去。自视英才贵胄,可惜过不了油米关,不过五天,依旧上了卢姓人的门。仇秋白的下半生本应当在马厩边安稳度过,只是他恶习难改,将觍着脸提前支的工钱挥霍一空,卢府管事不愿再支钱给他,他便用尽心思打通关节,入夜后生生摸到了卢家三娘的院子里。赵云袖早就被他淘洗一空,只好将体己耗尽的实话说与他,仇秋白自然知道赵云袖是不会骗了他,所以四处寻觅——把眼睛放在了卢家三娘身上的长命缕上。那长命缕上串了卢家当家大娘子从怀空大师处求得的玉珠,赵云袖怎会给他?两人低声争执时,仇秋白失手将赵云袖推倒在了茵褥上——女子的头撞在了凭几上,鲜红的血从额边弯弯曲曲的蠕动到了鬓角。睡在一旁的卢三娘终于醒了过来。不知为何,卢三娘一见仇秋白就竭力哭喊,赵云袖怎么也哄不住。仇秋白见势不妙早早出了院子,只是时运不济,匆忙间偏偏撞在干粗活的仆妇身上,那流着光的长命缕也掉了出来。最后,竟被仆妇绑着带到了卢家管事面前。另一边,卢三娘久哭不息,终于把卢太守夫妇引了过来。看着满地狼藉和遮掩伤口的女人,卢家当家娘子也就明白了大半。不多时,仇秋白被扭送到了卢太守面前。卢太守本就不喜仇秋白,更何况他半夜潜入内宅盗物伤人,让卢家的血脉受了惊吓。本打算次日送往李明府处公理,但不知为何又没送,打了半死扔出了乌头门。但自这天起,卢三娘的哭声就没断过——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接着哭,眼角肿的桃一般,怕是要哭坏。卢太守听大夫说是受惊所致,动用多年的门生幕僚誓要仇秋白在楚州无可借之钱,可典之物,可立之地。不过半月,仇秋白带着妻妾远走他乡谋生——据坊间传说,那路费,是仇秋白卖儿卖女得来的。仇秋白走前,曾在坊间酒肆吃酒,醉后在酒肆肆意喧闹——十几年前赵司马受斩刑,赵司马之子皆受绞刑,三族之内皆没财流放,独有一女留存世间,不想亦为忘恩负义之徒,恬不知耻,即已有过婚约,不知守身,竟嫁作她妇,诞下孽障。苍天有眼,那本不该有的孽障被他那短命阿耶醉酒摔死了……那贱妇应就此生守寡,无人送葬……哈哈哈哈哈……那酒肆中人曾说看见了他眼角的泪,但楚州人都说——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