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宁国·湘琉(一)
淄城,塞北边上的一座小县城,拢共不到三百户人家。
淄城的北边是西凉河,越过西凉河往东三百里,有更大的一座城池,叫泉城。泉城往北,便是大丹人生活的草原。
淄城太小了,小到朝廷仅是设置了一名主簿,来统管户口、田地、财税和城防之类的项事。因着城小,距离大丹并没有泉城那么近,况且还有西凉河阻隔,倒也不必为某日兵乱的发生而担惊受怕。
湘琉的爹爹便是淄城的主簿,城中百姓都唤他作宋主簿。
这是他来到淄城的第八个年头了,按道理说,边远的县制长官任满四年之后便应该调任到别处,免得坐大一方势力。但许是淄城太过偏僻弱小,很不足为惧,朝廷并没有将它放在眼里,所以调令竟也迟迟未至。
尽管如此,宋主簿仍不改勤勉,靠着州里每月支度的五两修治费,垫上自己微薄的俸禄,领着不到半个指挥的役兵,在这些年里修修补补,总算把原先破烂不堪的城墙加固得有些样子。他还向从泉城来的商人手中高价购买树种,在护城的壕沟两旁栽满了耐旱的榆钱树。
他原本还筹划着在城里栽一些果树,可惜都没能长起来,惟有城东水井旁的一棵桃树成功捱到开花结果。城西也新打了一口井,如此,城西的人家便不必花费一个时辰走到城东来取水。
湘琉初来时,刚刚长齐了牙齿,浑圆一只奶娃子。
现今,她鹅蛋般的净秀脸庞,点墨浅描,愣是照着娘亲的模样,长开了七分。
不过自打她记事起,她便一直在淄城生活,像爹爹和娘亲口中所说的上京洛临,以及洛临城的腌螃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在她看来,淄城里只有三样好吃的,除了娘亲做的干孛萄蒸糕,剩下两样就是阿格力布家的凉拌瓠瓜,和马奶丨子酒。父亲自然是不允许她喝酒的,那是有次阿格力布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给她的,她也就是从酒袋子里微微地抿了一口。
阿格力布家是淄城里惟一的一户大丹人,他们本想途经泉城去到上京洛临卖马,却没想到离开泉城时,被贼人盯上,将他们的马儿悉数偷了去,只剩下一匹拴在身旁的母马和小马驹。
后来又在寻马时迷路,来到了淄城。他们跟宋主簿比划了事情的经过,宋主簿见他们可怜,便建议他们在淄城先安顿一些时日,还帮他们搭建了房屋,自此之后两家的关系算是很亲密的。
阿格力布在宋主簿开设的学堂里学会了讲中原话,再回家教给他的爹爹和娘亲,于是他们二人也渐能说上些中原话。城里的孩子都得去上学堂,湘琉也不例外。爹爹对她甚为严格,要是贪懒逃课,得用七寸戒尺打手心。
课上大体是有关修身养性、圣贤仁道的内容,有时也会讲些先民的诗歌。
有次主簿在上头问:“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谁知为何意啊?”
学生们面面相觑,有的好像是知道的,但又不确定,索性便装作不知道。
城东李家的润哥儿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站起来说:“先生,我知道!”
宋主簿看他红扑扑的脸蛋笑得往旁边挤成了两团,估摸着他是很胸有成竹的,欣慰而又期待。
“好,润哥儿你来说说罢!”
于是润哥儿便大方地说起了他的见解:“嘻嘻,我娘老是说很后悔嫁给我爹,我爹从外面回来,她就得骂我爹酒鬼。”
“还说要不是她瞎了眼,谁还愿意嫁给他。”
“我想我娘这样就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润哥儿话音刚落,便引得哄堂大笑,宋主簿原存了一股气要发作,转念之间也觉得好笑,于是只得尽力忍住,憋得面红耳赤。
休整片刻后,宋主簿按下手势让润哥儿且先坐下。
便问:“若使人不吃饭,会如何呀?”
“会饿。”
“不吃饭没有力气干活。”
“不吃饭可是会饿肚子的……”
见娃娃们你一言我一句地回答,主簿大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旋即又发问:“人不吃饭便会饿肚子,那饿肚子的时候可好受?”
座下纷纷摇头。
“既知饿肚子使人万分难受,那么人自然是不愿意饿肚子的。对吗?”
座下纷纷点头。
“圣人所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要叫我们须得有仁心,仁心便是爱人之心,即是说在我们不愿意饿肚子的时候,能想到别人亦是不愿意挨饿的,当他们挨饿时,和我们一样难受。”
是故为人者,不可妄令他人饿死冻毙,否则便是不仁,便是残忍。
关于圣贤仁义之道,湘琉写下了这样的注解。那时她认为世间一切都遵循此道运转,从未想象,在长奔不息的时境中,微茫命运所历,绝大多数都是残忍。
大丹人袭城的前一天,湘琉拿了爹爹为她扎好的纸鸢,准备找阿格力布一齐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