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赐
这位传闻中一名可止小儿夜啼、令南狄人闻风丧胆的镇国大将军,两鬓上都已经生了白发。
沈嫣然临死前的模样突然浮现在她眼前。
因为那山匪的长马刀上长了铁锈,感染创口,拖到后来,并发引起了高热不退,少女的意识都恍然了,两眼失焦地盯着虚空,一声声地喊爹。
“爹爹,女儿对不住您,没法再在您面前尽孝......”
在生命最末,如细沙从指缝流走的仅存时光里,她应当很想念自己的爹爹。
宽阔高大的城门下,路启那张沾满干涸血污的面孔突然在路长惟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老夫发妻过世的早,膝下原本只有一个儿子。然早年南狄人围城三月,犬子陷殁其中。”
“本想亲自去接嫣然回府,但南方流民作乱,南狄又虎视眈眈,战场一刻不容脱身,却没想到她会在路上出了这样的差池。”
乱年中交通音讯不便,他也是三日前才收到沈嫣然娘亲去世的消息,再想派出亲军卫去接人,却只接到了天人两隔的噩耗。
“若路姑娘不嫌,老夫想收你做义女。”路离盯着她,“权当是感恩路姑娘对小女一路照拂。”
......
夏去秋来,临近中秋时朝上出了件大事。
以时无虞为首的一干清流联-名-上-书,请求萧惠帝实新政,推变法。
奏折一出,群臣哗然,首当其冲便是一干世家贵族。
他们祖上世世代代积累的如山财富、如天特权,怎能让这几个初出茅庐的寒门小子给轻易夺去。
两派互不相让,群情激愤,吵吵闹闹了好些天,其中甚至有刚直谏议大臣气不过,一头撞在光明殿红漆撑柱上,当场晕厥过去。
臣下闹得不可开交,端坐上位的萧惠帝也很不满意——这帮吹胡子瞪眼的迂腐书生,那只仅仅是在骂勋贵吗!就差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是个庇护国家蛀虫的昏君了!
皇帝很不高兴,就有人要遭殃。各打八十大板不够,时无虞作为撺掇逼宫的头号分子,挨了庭杖,还被关在府里出不了门。
但这当然难不住路长惟。她从小打家劫舍,走习惯的也不是正门。
给时无虞送了一坛自己酿的秋雨凉,又夹枪带棒地调笑“安慰”了几句,她轻轻巧巧又地从原路返回。
刚从墙头跳下来,就差点被马蹄给踏在脸上。
“吁——”
高头大马上的人眼疾手快,一拉缰绳,鬃毛雪白的骏马被高高扯起前蹄,马声嘶鸣。
萧浊一身玄色便服,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
“殿下。”路长惟不情不愿地向他行了个礼:
萧浊瞥了一眼她方才纵身而跃的墙头。
他记得那是时太傅的私宅。
虽然萧惠帝命令时无虞紧闭、不得面见任何人,免得结党营私,但他作为储君,自然在“任何人”的例外中。
“你怎么在这里?”萧浊扯着绳子,不让那头躁动不安的马驹动弹。
“方才去看时太傅了。”路长惟答得爽快。
如今她对萧浊的态度说不上来恨,也算不上怨。恨与怨都要建立在曾经在意、如今耿耿于怀的基础上不是么?
但路长惟仔细想过了,他们之间的过往若是落于纸笔,也仅有寥寥数语,轻而易举便是风吹云散。
路启确是因他而死,但这也怪不得他,毕竟是路启要害他在先,他不原谅,也情有可原。
毕竟换做是路长惟,她定然是会秉持一颗小人之心,眦睚必报的。她以己度人,觉得当初自己在天牢内被拷打,也不能怨萧浊。
纵然萧浊口口声声答应过会宽恕自己,但空口诺言,想要推翻也容易得很。他报复自己,是本分,而愿意饶恕自己,就是额外的情分了。
她不能对着一个仅有萍水相逢因缘的陌生人奢求太多。
自打她回京城以来,萧浊倒是很识时务的没有主动找她。除了前段日子,东宫不知怎么的老给路将军赏赐东西。今天是一匣子和田玉首饰,明日是一箱子蜀地的新造织锦,再后天是又是一盒染红的蔻丹。
都是好东西,可怎么看都不像是应该赏给一个武将的礼物。
所以路长惟建议路离把东西退回去,路离也为了避免与东宫交涉过密、引来圣上不悦,便听了。
一开始东宫还头铁地继续送,到后来所有赏赐都被全须全尾地退了回去,东宫终于安静了,也不再有成箱成捆的宝物被抬进将军府。
是以她自认为想通,面对萧浊的态度也坦然了许多。
然而她这幅落落大方的样子似乎正触碰了萧浊的逆鳞,他声音低沉:“陛下亲旨,不许人等私自会见时太傅。”
路长惟死过一回了,天不怕地不怕:“哦。那殿下又要告发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