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孟渝
皇帝新得贤良。
琼浆琬液饮尽,太后身后小内侍的托盘随即捧上前。轻轻一声,空了的金杯被磕进托盘,太后放杯头也没回,只向左右远近睃巡一圈,不动声色瞟一眼空着的皇帝位。她端着仪态,向宴上众人灿烂地皮笑肉不笑。
“判尚书省户部事慕轩之妹,慕清,位册二品昭仪。”
严慕清起身,举杯朝向太后遥遥相敬,太后满意点点头。
判尚书省户部事,太后笑着关怀新妃入宫诸事,心猿意马想着严慕清的那个兄长其实她早有耳闻——为了后面要开的宣和功臣宴,接魏敬山入京的那个。
慕轩,本叫严慕轩,宣和年间皇帝新法之中除过土地税赋外也涉及皇家法度。皇帝授意,改了制,百姓避讳只避正讳,即只需避开和天子讳同形之字而无需避讳同音。可严慕轩毕竟在前朝,要朝奏天家,还是避开了与“琰”字同音的“严”。
朝中皆知,慕大人翩翩君子,为人处事端方正直。他入了掌财的户部,半两银钱阿赌物也没添,两袖之中也还是清风明月。清风所过,明月所映,究竟拂动映亮了多少的少艾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只从他的好名声都传入了内宫宫禁,传入了皇族亲王的后院就可知晓了。只可惜,这答案严慕轩自己不知晓,也不在意。论及政学,书律之法、前贤之道、今朝之用,他无一不知,论及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无一不晓,这世间他能知能解的事情很多,就是唯独……不解风情。
望月夜明。
紫宸殿外不远,有花香。
清丽的女声潇洒又干脆,带着剑舞刀林般的率直气息,割开周遭弥漫的花香浅淡。
“所以现在让人忧愁的问题有三个,”萧孟渝道:“第一,凌风雪还身陷大理寺狱中,第二,他尚处囹圄之祸,静水司又遭群臣弹劾,第三,半面人组织仍逍遥法外,而这个‘半面人’一日抓不到,凌风雪和静水司,就得多当一日的众矢之的。”
覃昀琰点了点头。
他道:“先前半面人夜夺丹书铁券,大理寺在同一晚接相府报案,按报案人说法,有人绑了他逼他假作黑衣人。”
萧孟渝问:“黑衣人就是半面人,绑了相府中人的人就是静水司的人?”
“比对后来静水司所陈当晚护卫丹书铁券,追击盗匪的经过,黑衣人就是半面人;比对大理寺所成相府报案人的呈词,绑了他的人,是静水司中人。”覃昀琰话里只说是“静水司中人”,没提呈词里对青衫人的描述和那描述所对应的人,凌风雪。
覃昀琰道:“事发当晚,她便借相府报案之由,意指静水司借半面人之事嫁祸右相,而后凌风雪入大理寺狱,城中盗匪横行,‘罪人回人间兴风作浪’的流言沸沸扬扬,大理寺查实盗匪之出处,流言之源头,正是半面人。”
萧孟渝点点头。
“凌风雪入狱,半面人组织再现人前,叫嚣着替凌风雪向朝廷鸣不平,如此静水司与半面人之间的关联,就不再仅仅是谁借谁之名去嫁祸谁了,”覃昀琰道:“她的意思,静水司和半面人本是一路,或者,半面人中人,根本就是静水司中人。”
楝花风里,萧孟渝听着覃昀琰的诉说,所回应的话很少。
可现在她问覃昀琰,“‘她’是谁?”她注意到覃昀琰在刚刚的话里两次提到了‘她’,这个‘她’先是在丹书铁券和相府同时出事时把矛头直指静水司,而后又在“凌匿回人间兴风作浪”的流言兴起时,意指静水司和半面人关联密切。
这个‘她’……
覃昀琰想回答萧孟渝这个‘她’是他的母后,可也只是想回答而已。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回答,萧孟渝看他神色之上又平添几分忧愁。
“陛下总是忧愁别人,何时会忧愁自己的事?比如…”萧孟渝想了想,道:“比如今晚?”
覃昀琰沉默。
“春末了,阖宫之中开得最盛的也只剩下楝花了,可偏偏这时陛下身旁却‘百花齐放’,”萧孟渝道:“紫宸殿上的娘娘们现下可都还等着陛下驾临呢。”
带着楝花香味儿的风拂过萧孟渝耳畔,带来身旁覃昀琰的回应。
那是一声叹息。
叹息声引得萧孟渝偏了偏头。
“你不怕我吗?”她听到覃昀琰问她,然后她低头笑了笑,说道:“陛下是想问,我为何不像其他人那样,与您说话满怀小心和拘束吧?”
夜月里幽微的光映在她看向覃昀琰的眼神里,覃昀琰回应她的眸光温润,映月而动,仿佛无声,仿佛有情,仿佛在问她——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满怀小心和拘束?
“将门之后,潇洒豪迈惯了,也…无拘无束惯了。”萧孟渝转回头,抬眼望向遥远的天际,夜色沉寂,收拢万象,包括她此时的欲盖弥彰。
萧孟渝的心此时正怦怦然跳动得剧烈,她挨着覃昀琰那一侧的手臂担在膝头打了直,原本支着头的手懒懒地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