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君临
早春时的太阳还不暖,洒在大地只如一片金色柔纱。天上高空深远,流云洁白,人间草木吐绿,鸟鸣涧川。清江池畔春色如织,好一幅灿烂图景,惹得红男绿女齐聚,共庆今春上巳节。
皇家在园林内围临水设宴,百姓则在外围岸边郊游踏青,景华苑内外皆是热闹非凡,然而身处这样欢乐的人群之中,裴雯敏却没有一份好心情。
这场宴饮是男女分席,陛下率文武百官在北亭开宴,她作为官眷,随母亲一起坐在皇后殿下主持的南席。南厅里皇后坐在主位,太子生母裴贤妃在次主位,依次排下来是太子妃长孙氏,良妃何氏,淑妃萧氏,昭仪秦氏,永华公主,惠安县主,平安县主……原本,后宫中还有一位年轻貌美的昭媛上官氏,但因两年前上官一族卖官鬻爵案,她在后宫中已再无地位可言,她自觉无趣,极少参与宴会。
上官昭媛的身世引起了裴雯敏的感伤,按道理,卖官鬻爵案件跟她毫无关系,但她还是因家族而蒙羞,甚至成为皇室眼中的罪人,由此可见——嫁入什么样的夫家,几乎就决定了一个女子此后会度过怎样的人生,想到这些,裴雯敏心里又打起鼓来。
裴雯敏还在犹豫该怎样面对薛遣棠。
去年秋日一见,她回去后难受极了,不是因为薛遣棠如何如何,而是因为,她心中感到很羞愧。
她以为自己对薛遣棠是真情实感,夜里也曾多次做过与他携手一生,共赴世间的美梦,可这些都还没来得及成真,她就被自己的恐慌打击得一败涂地。
她不得不惨痛地意识到,自己所谓的真心真情,原来是如此脆弱浅薄。
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去,母亲和姐姐们只以为她是少不经事惊吓过度,怕再见到薛遣棠狰狞模样,其实不然,尽管她的确是怕见到薛遣棠,但她怕的是自己的恐惧和浅薄被他看穿,怕他觉得她是个叶公好龙的虚伪之人,怕他觉得她是个天花乱坠的撒谎精。
在房中消沉了数日后,她逐渐尝试着去接受——这也许就是上天在考验她,若能坚定心志度过这一关,那么她将收获美满幸福,也将真正的成长起来。
不就是脏衣臭汗吗,又不会吃人,只要是薛遣棠,只要是为他,我一定能做到的,我没有骗人,我对他是真心的!只要收拾干净了,他就还是我熟悉的那个人,洗衣、烧水,这点小事我可以为他做到,我不是一个弱不经风的女子!裴雯敏对自己作是鼓励,一天天过去,她再次对自己的这份感情燃起信心。
今日开宴前,她在长廊上远远瞥见过薛遣棠一眼,他竟着一袭白衣前来,头戴长脚幞头,风姿俊雅,与那日在侯府时简直判若两人,不像武将,更似文官风流……彷若梦中人。
裴雯敏在远方暗处望着他走过,一时心酸难忍,泪湿眼底。
好不容易等到这边正宴结束,众女眷可以自在闲游一会儿,便有人提议到北亭那边去凑热闹,裴雯敏不想横冲直撞地找过去,便尾随在人群最后,缓步去往北亭。
这边众人喝得正欢,裴雯敏瞅一眼主位,陛下已先行离开了。想来是天气还不暖,他风寒方过,江边风大不宜久留,他不想扫众人兴,便提前离席。
担任越州巡盐使的高大人也在,他脸色微红,正在对诸位同僚说起巡盐路上的见闻,他越说越高兴,接连饮了四五杯。裴雯敏细细听他的讲述,这才知道原来在那趟路上,薛遣棠所遭遇的危险远比自己知道的要多得多,而此刻他却如听他人事般神色淡然地坐在一旁。
说完了艰险,高大人又说起路上的逸闻趣事,说众人适应不了越州气候,在那里的头一个月个个口舌生疮,凑巧好几人的疮泡都生在眉间,“红通通的像菩萨般!”
北亭众人纵声哄笑,裴雯敏也忍不住笑——她把几位大人的样子挨个儿想了个遍,络腮胡大黑汉配上眉间一点红,确实有种异样的俏丽之感!可,若是薛遣棠呢?那时他还没晒得像现在这么黑,仍是风采堂堂,清疏雅俊,再添眉心一颗红痣,就是叫一声仙君也不为过。
不不不,裴雯敏摇摇头,他是真的很好,即便他不再是画中仙,他也还是极好的,我应当去接纳所有的他。
她敲敲头收拾好自己的想象,再抬眼时,几位大人已经在商量着要几位少年人出园去比一场赛马,谁先穿过清江池沿岸,到城东的香雪园去摘一枝新鲜的桃花回来,谁就取胜。
乘着酒兴,几位大人对着席间两位少年打趣:“长孙公子和高公子过两年都是要考进士的,你两人今日参与进来赛一场,算是提前当一回探花郎,也好探探路!”裴雯敏循声望去,有两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站在栏杆边,一人是安国公家的长孙谈公子,另一人则是巡盐使高大人之子高朔,他二人久不在君临,不知今春怎会入京。
为了场面更加热闹,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和数位公侯伯爷府上的公子也决定加入采花,薛遣棠比这几位都要大上五六岁,本不参与,但李烨派他跟去,万一少年们有什么莽撞冒失,也好有人照看。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