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你终于回家了

如火如荼的“打反”运动，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减弱了势头，我仿佛看到了落实政策的希望之光。然而，刁艳芬并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对于厂级“打反”工作会议做出的决定，她硬是死扛着拒不执行。你想啊，这个老妖婆好不容易抓了个邀功请赏的猎物，你叫她撒手，她怎么会答应呢？那种心境，就跟狗护食一样。不过，细纱车间可不是她刁艳芬的后花园，她一手捂得了地，却捂不住天。厂级的决定在细纱车间贯彻不下去，这可是个原则性问题。在厂级的政工干部会议上，叶天佑公开点了刁艳芬的名，说她拒不执行厂级革委会的决议，是对革命路线的态度问题。这一下还真管用，刁艳芬顶不住了，当天下午便把你给放了。

听说，焦美美如丧考妣一般，竟然跑到车间打反办公室又哭又闹：“奶奶个逼的，这是放虎归山啊！费了恁大吃奶的劲儿，好容易抓了个碰头彩儿，就这么说放就放了。说不定哪一天，美人蛇就会带着还乡团反扑过来，广大革命群众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刁艳芬好言相劝说：“这不是放虎归山，这是放长线、钓大鱼。欧筱娅不过是个诱饵，表面上放了她，那是为了揪出隐藏更深的黑后台。□□帽子拿在我们手里，还怕将来扣不住她个小妖精？”

其实，别看刁艳芬嘴里那么说，心里比焦美美更懊丧。“打反”运动，突出的是一个“打”字，可是打来打去，竟然把她打来的猎物又打飞了。可猎物一去，就如同飞鸟入林，哪里还抓得回来？在她看来，这不啻是将她的功绩一笔勾销了，更是断送了她的政治生命。

俗话说，有哭就有笑的。刁艳芬沮丧之际，正是我们开心之时。当你蓦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使我油然想起了那难忘的一刻：那时节，你轻盈地走出莫高窟美人窟，天空出现了五彩祥云，好似天女散花。空中一缕阳光倾泻而下，端端正正地照在你的身上。你容光焕发，面含微笑，落落大方。今日与那天竟如此的相似，只见你披着明亮的阳光，虽然颇显憔悴，但依旧秋波横溢，婉约迷人，犹如经历了炼净之苦，变得更加至善至美、至纯至洁。哦，美人如玉，菩萨如花，你永远是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的美人菩萨！

你望着难避风寒的屋子，声色黯然地对我说：“我不想再回女工宿舍了，咱们结婚吧！”

曾经装扮一新的洞房，已经在造反派抄家的时候，破坏怠尽。清贫的农舍，脏乱不堪，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铺着破旧青砖的地面，凹凸不平。近十个月来，我甚至没有擦一擦窗棂上的玻璃。尤其隆冬腊月，天寒地冻，连个取暖的物件都没有。让你在这样的房间里度蜜月，不单委曲了你，也是对秦晋之盟的亵渎。

我不好意思地说：“这……这房子太简陋了！”

你平静地说：“只要房间里有爱，我就很知足了！”

轻轻的一句话，我感觉到了它的份量有多么凝重。十个月了，那是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啊！你的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有的只是冷若冰霜的面孔，以及无休无止的体罚和□□。那段时期，你是多么渴望人间的温暖啊！而今，你走出了那个残酷无情的樊笼，不敢再回首曾失去自由的岁月。就如同一尾回归江河的鱼儿，只想远远逃离令你窒息的魔网。

就这样，我们把房间打扫干净，又去女工单身宿舍拉回了你的铺盖和木箱。洞房虽然十分简陋，但却充满了温馨。古人有赞：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我本想把刘禹锡的《陋室铭》抄录下来，当做中堂画挂在居室里。尽管我的想法不错，但是被你阻止了。那年月，把一切都当“封资修”砸烂了，怎么敢将“封建糟粕”摆在中堂？郭家航和叶百香觉得大喜的日子，房间不好太素，便剪了一个大大的红双喜字贴在了迎门的墙上，红彤彤的特别喜庆。我们就在你回来的当天晚上结婚了，没有喜宴，没有嘉宾，更没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这没有任何仪式的婚礼，真可谓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

胖子庞树德闻讯后，急急火火地跑来了。他一进门，就放声嚎啕大哭，弄得你也陪着直掉眼泪。我将毛巾默默地塞到他的手里，什么话也没有说。庞树德用毛巾擦了两把脸说：“鲍哥，我知道你恨我！自打你们出了事儿，我就不敢接近你，那是叫邸歪嘴吓得呀！”郭家航说：“嘛！嘛！你妈跟鲍爷划清界线，捞了个落纱长，值啊！”庞树德哭得更厉害了：“你要是这么说，就没我的活路啦！”你忙把郭家航推开，哄着庞树德说：“好了好了，快别哭了！你鲍哥一脑袋糊涂浆子，也差点弄成个□□。听说他还要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不跟他划清界线，跟谁划清界线啊？”

叶百香忍不住笑了：“你说说这个倒霉蛋儿！你那里□□的要死要活，他竟然拿着鸡蛋碰石头，扬言要跟刁艳芬走着瞧，这不是拿你撞丧钟，作死吗？”我给了自己脑袋一巴掌，说：“你别哪壶水不开提哪壶好不好？那天晚上，我是叫鬼催的，想也没想就顺手写了那么几个字。挨千刀的苟殚功，硬是把推纱车弄到了保卫科。你说，他是革命警惕性高呢，还是没事儿找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