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
她来侯府新宅不过三两次,加之布置豪奢,竟是不识得路。
婢女无可奈何带路至浣花院,顾南枝踏上廊芜,门外侍候的大丫鬟含笑行礼,半是迎接半是阻拦道:“太后娘娘今日怎屈尊登临侯府?”
“哀家要见母亲。母亲若还在梳洗,哀家可以等。”
引路的婢女附耳大丫鬟低语,太后不肯在花厅,非要冒雪前来,谁能阻得了她?
大丫鬟苦笑,让人下去斟一壶新茶。
灰蒙蒙的天,白茫茫的雪,青色的廊檐下,顾南枝身披火绒绒的狐裘,云鬓盘成高高的发髻,簪十二金凤钗,尊贵而娇弱。
风雪肆虐,屋内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进耳里。
她走近一步,听得更清晰。
屋内有一男一女。
男声低沉若钟,女声竟比男声还铿锵有力。
“云中王上书……回京……二月……”
“……知……为何?”
“……不成威胁……掀不起风浪。”
大丫鬟端茶入内,随着雕花红木门推开,屋内的交谈声也息了。
未几,一个年逾不惑,锐眼、鹰钩鼻的男子走出,正是顾南枝的舅舅,杨宇赫。
杨宇赫俯身行礼,顾南枝心头记挂云韶一事,对这个不甚熟悉的舅舅并无多少寒暄,微微颔首便算作回应。
可杨宇赫却对她生出寒暄之心,“太后娘娘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粘着曌夫人……不过也挺好的,身上流淌的血有一半是杨家,我们总归是一家人。”
似感慨又似敲打,顾南枝岂能听不出来?顶着如芒在背的锐利目光,顾南枝回转欠身,“枝儿见过舅舅。”
一国太后向自己低声下气地请安,杨宇赫的虚荣心得以满足。
他离去前乜了那个乖顺的小太后一眼。
顾家推出去的一个傀儡,还敢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太后的做派。
杨宇赫跨出月洞门,身影远得看不清,顾南枝才踏入门槛,与屋外的凌寒不同,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
翠玉珠帘叮咚作响,窗边的八宝架上簪一枝腊梅入青花瓷瓶。
雍容华贵、珠玉环绕的妇人倚在红木圈椅的扶手上,支着太阳穴阖目而憩,黛色的眼线勾勒出张扬。
“母亲。”顾南枝卸去肩上的狐裘,也卸去太后的架子,像一个向来听训的女儿给尊敬的母亲请安,只不过又藏了不值一提的愠怒,梗着脖子不肯说出“安康”二字。
“你来了。”曌夫人悠悠睁眼,对于她的到来早有预料。
顾南枝拂过云韶发顶的手指还是颤的,“云韶何错之有?母亲为何要她风雪罚跪,她会死的……”
曌夫人抬眸,神色沉静,“你是在诘问母亲了?为一个奴?”
心口猛地一跳,“女儿不敢。”
她在朝臣、百姓前是高高在上的矜贵太后,在侯府、浣花院,只是曌夫人不争气的次女。
“你昨晚在做什么?”
顾南枝的气息有一瞬的慌乱,“昨夜除夕宫宴后,女儿就回长乐宫了……”
扯谎都不会,在气势逼人的母亲面前,她一个谎话都编不出来。
曌夫人无情戳破她蹩脚的遮掩,“回长乐宫贪玩至深夜,耽误次日的教诲。”
“不、不是贪玩,”顾南枝咬着下唇,“今年多地雪灾连绵,京城亦被波及到,北方更是深受其害,女儿想亲手雕刻观音神像,祈求上苍护佑我大瀚子民。”
她做事算不上利落,但胜在专心,一沉湎进去就容易忘记时辰。
不知是哪一词挑动曌夫人的心弦,她正视立在自己面前,怯怯懦弱的女儿,开口道:“今日为母来长乐宫,宫人以太后还在歇息为由,行阻拦之事。”
顾南枝瞬时厘清了。她昨夜雕刻观音至深夜才睡下,云韶怜她入睡时间甚短,因此出言阻拦了母亲,期望她能多睡一会儿。
……连她自己都不能忤逆母亲啊,是她和云韶走得太近,初进宫的少女正是活泼好玩的性子,一下子就忘记在深宫中惟有谨言慎行方能保命。
今年的雪那么大,冻死的人不计其数,在外半个时辰,裸露的手指就要冻掉。
曌夫人看似轻飘飘的一句“罚跪两个时辰”,足以让一条鲜活的生命在冰天雪地里消逝,如蝼蚁一般。
顾南枝耷拉脑袋,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敢的,是云韶死在自己面前的一幕刺激到她,鼓起微渺的勇气来侯府找母亲讨个缘由?还是要为云韶之死争口气么?
在遇到杨宇赫之前她是这么想的。
但如今……顾南枝嗫嚅着唇,“母亲……”
两个字在唇齿间吞吐,到底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云韶因你而死。”曌夫人言语冷冷,落下宣判。
顾南枝微启唇,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