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割裂
情,再由家属告诉病人,要对病人说谎也好,隐瞒一部分也好,都是家属的事了。我时常在想,如果有那种教会别人坦然接受死亡的课程就好了,医生的工作也会轻松很多。我在肿瘤科见过一个病人,五十来岁,挺年轻的,但是病得很重,患的是最凶狠的一种低分化胃癌,切了胃,做了化疗,进行了免疫疗法,可没办法,癌细胞还是转移到食管了。癌组织生长太快,将食管堵住绝大部分,她吃不了东西。当时带我的师姐是病人的管床医生,师姐和家属说要放一个支架在病人的食管里。家属很为难,一个支架要差不多两万,病人的治疗已经花了几十万,家里没有钱支付这些费用了。师姐就和家属说,病人的生存期超过半年,建议放支架。于是家属回家去借钱,给病人放了支架。后来我问师姐,如果实话说放了支架也没用可不可以,病人的实际情况是放了支架最多只能活半年,不放的话就是一个月左右,为了多活五个月,还是半死不活的五个月,让还要活下去的家人负债,真的值得吗?师姐说不可以,那是在剥夺病人活下去的机会,每个病人家里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不能去管那些,让他们自己解决,我们该管的是怎么治疗,有治疗方案就要和他们说清楚。”
“那病人真的只能活半年?”
“嗯,而且她的癌组织长得太快,放了一个支架,没能起效多久,三个多月后就又要放第二个。我之后到别的科室去了,但和肿瘤科的师姐还有联系,有一回我记起那个病人,就向师姐提问病人的情况,师姐说病人的食管还是堵住了,放两个支架也没用,癌组织长得到处都是,食管上段下段全都堵死了。刚好过了半年吧,病人就去世了。她吃不了东西,咽口水都没办法,身体里没有别的养分,癌细胞就将她血液里的一切据为己有,血小板和凝血因子都没了,她的血失去了凝血功能,体内大出血,尿血,拉血块,那种症状出现后,大概两三天人就没了。”
向珩想了想,问:“如果你们在她放第一个支架的时候就告诉她,已经治不了了,她会放弃吗?”
张萱琳抿嘴摇摇头,“不会,到了那种每天和死神拔河的时刻,是一个人求生欲最强的时刻,只要能活,她都会想活下去。其实师姐有和家属明确说过,病人是好不了的,所做的一切医疗行为都是为了短暂地延续她的生命。家属没有和病人说过那些话,但是自己病到了那种程度,肯定是对死亡心知肚明的了。商量放支架的时候我也在场,我看着病人那张瘦得跟骷髅头一样的脸,和脸上麻木呆滞的表情,我就觉得她是知道自己活不久的。但是她听了师姐的建议后,小声和她丈夫说,‘放支架吧,吃不下东西不行的,再贵也要放。’她是个很节俭的妇女,每次给她开药她都要问我能不能开便宜点的药,她说家里很困难,还有一个女儿在念大学。可在生死关头,什么都没有命重要了。她活得好痛苦啊,可是她一直都不肯放过自己。”
“所以不管你是否说出来,其实都不能阻止他们赖活着。那就是他们的选择。”
“嗯,”张萱琳低头笑了一下,说,“我一个医生,不研究怎么救活病人,却整天想着有什么办法能让病人接受死亡,是不是很不称职?”
向珩正色道:“你别这么说,他们的苦难不是你带去给他们的,你不需要为自己的思考而产生心理负担。”
张萱琳脸上的笑忽地落了下去,“可我就是觉得医生的某些处理是会给病人带去苦难的,那些劝病人活下去的处理。只是病人无论是否按照医生的处理来选择,都会沉浸在苦难里,他们已经到了那种没有选择的绝望境地,所以才减轻了医生所应该要负的责任。”
瞧着张萱琳情绪低落,向珩忙安慰她:“你的责任是减轻病人的痛苦,而此举为病人和家属带来的金钱上和精神上的压力,不该也由你来承担,应该由他们承担。”
张萱琳瞥了向珩一眼,说:“等你自己或者你的家人作为病人在医院中出现后,你就说不出这种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