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踏雪(十)
燕回低下头,忍着不想哭,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落下,这半个多月真的要将他前十几年人生攒着所有的泪水都流光了。
程允棠默默地等着他发泄完,她知道的,因为她也曾这样,母亲、舅舅还有表兄死后,她被独独丢在这世上,茕茕孑立。
程允棠已经几天没合眼,她抵着额头,先前强撑着精神与他说了几句话,这会儿一静下,那些疲惫便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她低声含糊道:“县学……要去的,这腐烂的人生,已经够让人反胃了,既然已经跌到了谷底,往哪里走不是向上呢。”
燕回抬起眼,哽咽道:“程娘子。”
她已经撑着下颚,合上了因数日奔波而沉重的眼皮。
燕回立刻屏住呼吸,他坐立难安,却又悄悄松了一口气,久久地凝视着打着盹儿的程允棠,这些时日她常常早出晚归,皇兄派来的监视让她很难施展手脚。
她也不过二十岁,母亲死的时候也才刚刚及笄罢了,活成了一根紧绷的弦,一刻也不敢松开。
良久,燕回才站起身,他从架子上拿下一件披风,轻轻地盖在程允棠身上,握住她撑着头的手腕放下。
他弯腰蹲在程允棠面前,仰起头注视她的脸,只有在程允棠看不见他的时候,他才能无所顾忌地去看她,将她的模样一寸一寸地刻进他的心里,他的骨髓中。
耳边传来女郎绵长轻缓的吐息声,这让他终于鼓起勇气,蹲在她面前,贪婪地看着她,他垂下头,将额头抵在她搭在膝前的手背上,微凉的温度贴着他,燕回有些战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低声呢喃,“求你……不要丢下我。”
……
程允棠醒过来时,正是月上柳梢头,四角的琉璃烛灯点了两盏,屋内光线柔和,她醒来时不至于刺眼,也不会视物不清。
她直起身,肩上的披风滑落,程允棠下意识伸手勾住,有些诧异。
借着烛光,可以看到屋外廊下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程允棠试探地喊了一声,“燕回。”
屋外的人影动了动,站起身,“程娘子,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程允棠有些恍惚,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起身走过去推开门,燕回站在门外,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手上拿着什么,见她过来便停下动作,道:“阿檀来过一次,见你睡了,叫大家不要打扰你,让你多休息会儿,院子里的下人便都撤走了。”
临近中秋,满庭霜白,北方的月亮很大,几乎悬在头顶,好像触手可及,燕回先前就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柱子旁还有他落下的东西。
程允棠看了一眼,道:“方才你在外面做什么?”
“我在……”
燕回抬起手,摸索了两下手中锋利的刻刀,苦笑道:“从前我爹想教我木工时,我不学无术,成天只想着去后山捉野鸡,什么都学得囫囵吞枣,现在他留给我的除了那只笔,就只剩这把刻刀了。”
程允棠垂下目光,借着月色看到他另一只手上捏着一块看不出形状的木头。
他技艺不精,不如燕二里那般可以成为远近闻名的工匠,前段时间的战争死了那么多人,没人会记得一个跛脚残疾的瘸子,这柄刻刀似乎成了燕二里活过的唯一证明,燕回总是执着于用它留下些什么。
程允棠忽然在台阶上坐下,她是王朝尊贵的公主,身后的云纹销金罗裙拖曳在地,她就这么席地而坐,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是细细流淌的哀色。
“幼年时我体弱多病,一年到头每日都要喝药,母亲从护国寺的菩提树下求来一块神木,亲自将它雕刻成了神兽白特的模样。”
程皇后夭折了四个孩子,从她出生开始,便日日细心看顾,从不假手于其他人,除去一国之母的荣贵身份外,她也只是个失去四个孩子的母亲,程允棠记得很小的时候便被她抱着跪在佛像前,日夜祈求上天可以留下她这个女儿。
也不知是能祛除百病的神兽显了灵,还是老天爷真的怜悯她,总之程允棠平平安安地长到了十几岁。
“从小到大,连睡着了我都抱着那块木头,我知道不是神兽在庇护我,真正护着我的是我的母亲。”
程允棠垂下眸子,“后来我出宫建府,在外读书,在母亲膝下承欢的日子越来越少,我去哪儿都带着那块神木,就好似母亲还在身边,只不过……”
她顿了顿,燕回侧目望去,脱口而出,“什么?”
程允棠没有说咸宁二十年那让她失去亲人,失去一切尊荣的倒程案,她只是道:
“只不过六年前母亲离世,我亦迁居他处,那块刻成白特的木头也丢失了,我想大概是因为母亲离开,庇护我的神灵也走了。”
程氏的覆灭是她人生巨大的转折点,这让她明白,哪怕贵若公主,她的璀璨与耀眼也会在某一刻轰然倾塌,因为她只是帝国昌盛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