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生生(1)
01.
京师秋色萧索,距浙州战事起已有三四个月。军报抵京时,乾贞帝便诏十将督抚与州府军即刻应敌,照旧是文师为主帅,领两副将与数百修士往之应战,其余七将固守四面疆域与要塞,若有见乘云宗浮岛者,不必待朝中与文师军令,立即攻之。
这本是稳妥应对之策,照往常经验,不过多时,乘云宗便又会隐退,以保存实力,所谓“叛乱”也会不了了之。却未料到有几番变数横生,使朝野看这一战,皆有扑朔迷离之感。
甫从朝中辞官、弃了重权的明沧明大人竟是叛军主谋之一,且与乘云宗是早有勾结,自在天下人意料之外。明家虽在本朝夺嫡中压错了赌注,却也是百年世家,任谁也想不清,究竟为何要去与叛军为伍。如今明家人已尽数上了通缉令,与乘云宗待遇是一样。
往前这些年,乘云宗与明家在民间名声实则都不错,这在朝中也是君臣心照不宣的秘密,如一根钉子,死死扎在封慈与封甫父子心里,却教他们束手无措。两人皆清楚,乘云宗步步揭露、阻挠着他们的阳谋,而那阳谋又与天下数百万平民相抗,凡人自会选……
也正是因此,封甫才先发制人,以“妖法”毁这民心,这一套利用与扭转手段,倒得了晋阳帝几分神韵,却没料到,如今的明沧已是在宦海沉浮二十年的明沧,凡俗世也不似从前了。
因新制推行,严厉管制、生计所迫之下,即便朝廷将乘云宗所传授的是“妖法”一事广而告之,仍有不少人投其麾下。加之明沧笔力雄劲,又是几篇檄文通行,为乘云宗辩解,亦揭露新制中朝廷腐朽,两方竟于此也僵持不下。
九州之中,有闲心关心朝廷内斗、研究什么“新制”“妖法”的人少,更多的是挨于生存边缘,劳作于田间地头,一字不识、靠卖力气养家的黎民百姓。他们于朝廷国策、于“叛军”,有自己一套口口相传的看法。
说新制是世家作乱,皇上新近登基,斗不过朝廷里那帮奸党;说明大人有良心,才与乘云宗一块儿,是要除了那□□臣贼子,以正朝纲,更要为凡人百姓开一条光明大道。乘云宗虽常被安上“妖宗”之名,但自多年前“妖书”案起,自这些年科举改制,它早在众人心中生了根,更毋论常有俗世子弟被选中前去修炼,其本人、家人,都成了活证据。
乾贞帝的算盘,这回多半是打空了。
而那两则“变数”,正是为乾贞帝雪上加霜。
其一,便是这四月之间,乘云宗从未隐退,而是直面官军,交锋鏖战。其在战场之上,所出皆为训练齐整、修行多年的修士,无一平民,且与开战之初,便顺着官军必将追击之势,将其引至蜀州荒凉山中,免伤城镇村庄中无辜百姓。
其二,则是乾贞帝见战事焦灼,胜算不高,竟破釜沉舟,将原本守卫京城、守卫皇室的一百五十名御龙卫,也遣至了前线。
南方战事离京中百姓尚且遥远。在故安记忆当中,这二十年来,他们生活仿佛都是这般繁华晏然。京城是天下要闻枢纽,是国朝气数根脉。市井之间,朝堂政斗、刀光血影,都终将成为人们口中杂谈。而饿殍枯骨、哀叹野哭,仿佛只是遥远九州中模糊的影子。
故安顶着寒风,从南城绕到西城,去她与顾江常去的那家馄饨店买馄饨时候,便得以窥得一角。
已经快到腊月,今年的冬日来得早,故而显得格外漫长。她先去集市买了些预备熬腊八粥的各样豆子,等到细细挑完,已经到了晌午,正是馄饨店面忙活的时候。
她坐在店里不起眼的角落,抱着那几袋豆子等着馄饨煮完,亦清清楚楚听见店中来往客的议论声。
即便是皇城根儿底下,亦免不了受新制辖制,只是正因在这儿,言语之间都要更谨慎些,总归仍是叫苦不迭:一人替一户去顶一年的徭役,看着是比从前轻松,可要的都是家中的壮丁顶梁柱,余下老小,又如何维持生计。
更因紧挨着政治漩涡中心,对这新制下筹算,亦有更多揣测。
故安一手拎着店老板为她装好的馄饨——用她带来的瓷碗和食盒,安安稳稳的,满满两大碗——一手拎着那些豆子,走出了店门。顾江爱吃甜粥,家里的饴糖快没了,粥里头还要加些糖炒栗子,待到下晌再买吧。
中午先同他好好吃一顿热腾腾的馄饨。
外间天阴沉下来,顾府中却静谧安然。故安将东西在厨房里搁好,端着食盒和两盏热茶,静悄悄走进卧房。
顾江躺在床里,床帏半落,他似仍昏沉沉睡着,她把托盘放在床头,坐在他身边。
今儿是十一月晦日,距他四十岁生辰,还有四十九日。
她不知自多久以前,便开始翻覆地想:四十岁寿数,是真至生辰那日便止,还是只要不满四十一岁便不算违了命格?也是因此,才生出一丝侥幸。然随着那日临近,就连这番希冀,也终于磨灭下去。
她不顾自己痛楚,不顾元神损耗,费再多神力,也已无力回天。
“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