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一、嘒彼小星
今日姑孰的月色迷蒙而黯淡,及至天色将明时,层云方才渐渐散去。东方天际的晨曦尚未吐露,唯有两三疏星点缀其间,犹如宿醉初醒者半睁半阖的眼眸。
当远行的车马驶出官驿时,值守的伙计尚且是一派睡眼惺忪的模样。他依照惯例查验过了对方的文书鱼符后,见一切无误,便也懒得多问,只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快些离开。
黛蓝的天穹笼盖于黑沉的山林与寂寥的官道之上,车马声辘辘踏过时,惊起林间鸟雀振翅飞去。就在这扑簌簌的声响之中,夜风飒飒而过,吹来了侧方阡陌之上达达的马蹄声。苏敬则颇有些警觉地侧了侧眼眸,却并未就此勒马,反倒是扬鞭策马加快了速度,引得后方驾着马车的流徽也不得不策动缰绳勉强跟上。
然而侧方的来客却并未就此善罢甘休,他立时也策马疾驰而来,复又扬声笑道:“崇之,别慌嘛,是我!”
“我自然知道,这等不靠谱的事,只有凭舟干得出来。”苏敬则微微侧目,在凛凛的风声之中微笑道,“跟上,切莫误了行程。”
“何事这么着急?”江怀沙撇了撇嘴,策马与他并辔而行,复又笑问,“而且……怎么不乘马车?”
“车中放了行李,太过逼仄了些。何况在此策马而行,也便于留意沿途之事。”
“……行李?”江怀沙狐疑地瞥了一眼后方的马车,而后道,“暂且不谈这个,我倒是另有一事颇为好奇。”
“何事?”
“听闻在王肃今夜设下的宴席上……”
江怀沙一语未毕,苏敬则已然不咸不淡地侧目瞥了他一眼:“凭舟的消息还真是灵便。”
他不觉顿了顿,而后嬉笑着追问道:“……所以这是真是假?”
“半真半假。”苏敬则轻轻地嗤笑一声,“我以往的酒量有多差,你也并非不知。今夜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江怀沙不屑地挑了挑眉:“你可做不出无缘无故得罪方随之这样的事,哪怕今后未必还会与他见面。”
“一些小小的手段罢了,不值一提。”苏敬则不置可否地笑着,转而问道,“倒是你,慕容先生命你在姑孰等候,难道只是为了与我同行?”
“啊?哈哈……”江怀沙听得他提及慕容临,在片刻的愣怔之后尴尬地笑了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啊……”
“这不是你那日亲口说的么?”
江怀沙一时语塞,半晌方道:“其实也没那么复杂,的确是慕容先生担心你能否安然抵达秣陵,便让我在此设法接应,如此而已。”
苏敬则再次侧过脸来,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江怀沙的装束,忽道:“凭舟,你这一身褶服,是江州水师的制式,料子看起来还有些发硬,想必是刚刚拿到,还不曾浆洗过,而你的袖口与鞋袴上皆有水渍与泥点,看起来是……”
“好了好了……”江怀沙不得不认输地笑了起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语,“我这不就是……来都来了,不探一探这所谓的江州水师的虚实,总归不太合算吧……”
“罢了,”苏敬则适时地轻笑一声,不再追究他这番显然是胡诌的话语,只道,“无论如何,我们须得早些赶往秣陵。”
“此去秣陵不过百余里,一两日便足够了。”江怀沙思忖片刻,道,“你在担忧的究竟是什么?”
苏敬则并未正面作答,只是悠悠一叹:“我听闻这数月以来,陛下似乎始终不曾在朝中露面,大事皆交给了太子与皇后。”
江怀沙听得此言,立时也明白了其中关节,他的气息不由得滞了滞,一时也不再开口。
“走吧,江陵的人与事,我已竭力做了安排。”苏敬则淡淡地摇了摇头,抬眸看向了前方夜色昏暝的官道,“我也正有一些猜测,须得到了秣陵再做证实。”
——
当天际的第一缕晨曦自夜色中抽离而出时,一封密信也被送至王肃宅邸的案桌之上。他在展开信件草草读过后,面上便露出了几许讥诮的笑意,而后不紧不慢地将密信递给了一旁的方随之:“逐溪,你且看一看此事。”
方随之依言看罢心中所言,倒是并无太多惊讶之色,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这数月以来的朝政皆是交给了太子处理,如今再得到陛下沉疴日重的消息,倒也并不意外。只是……倘若如今朝中辅政的便是未来的顾命之臣,又置将军于何地呢?”
王肃微微颔首:“这也正是本官移防姑孰的缘由之一——倘若陛下病重,本官身为臣子,总该入京探视一二。”
方随之心领神会:“将军打算何时上奏朝廷,请求探视陛下?”
“还不是时候。”王肃摇了摇头,笑道,“至少也该等辽西王的使者平安北上,本官派去的人在朝中顺利就职才是。”
这一番话却是提醒到了方随之,他沉吟片刻,忽道:“提及此事,下官仍旧是觉得……苏敬则此人当真可信么?”
“前些时日,逐溪似乎并未有如此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