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其啸也歌
这一场雨时停时续,及至攻城第十九日的中夜也仍是如此。此时骤雨暂歇,浓云依旧堆叠着垂在屋檐之上,无月的春夜里,唯有远处城头的炬火在震天的激战声中次第燃起,将半面夜空都映照得殷红。而城内的巷道之中,民兵们亦是乘着此时天色稍霁收起了油棚纸伞,忙不迭地以砖石柴抟垒高了雉堞与蒺藜,沉默地加固着晋阳城中的最后一道防线。
是时红云翻墨、夜风骤起,拂动残破的帘栊轻轻作响,更远处飒飒乱舞的树木糅杂在夜色里,忽晦忽明、看不真切,恍然便如张牙舞爪的鬼魅魍魉,而那错综幽长的街巷深处又时不时有人趋步来去,在雨后的石板路上留下跫跫的清脆足音。在此帮衬的从事史于劳作的间隙里循声一回首,便借着两侧高墙上的炬火,遥遥望见了一行挑灯而来的同僚。
纸灯罩中透出的烛光也染着淡淡的血红,悠悠照见当先那人颀长玉立的身形,而玄色的衣袂被夜风一卷,便似一缕黑云招展流动。
“府君。”从事史已然认出了来人,俱是恭敬地回身长揖。
孟琅书今日虽只着寻常戎装,举止之间却仍旧不失以往的风流飒然,疲累的眉目之间亦不减翩翩名士的如画气韵,眸光流转之间,仿佛那遥远的明月与春风皆能尽揽在怀。他原本正抬眸眺望着远处城头耀目的战火,此刻听得几人出声,便也收回目光向他们笑了笑,趋步走上前来:“不必拘礼,这一处所需的风箱与水瓮,本官已着人一同带到,可还有什么难处?”
那从事史拱手道:“有劳府君费心,此处也已布防完毕,纵然是此时,也随时能够迎战——当然,若有机会,仍旧能够再行完善。”
“诸位今日都辛苦了。”孟琅书颔首,转而侧身向身后随行的一行人打了个手势,待那些人拱手称是推开巷道一侧的木门时,方才重又向他们笑道,“本官命州府中的赋闲之人向各处送了些干粮清水,此刻夜色已深,不妨就近小憩一番。”
一干民兵与从事史皆是难免受宠若惊,齐齐称谢道:“多谢府君。”
众人先后步入这巷道旁的小院中,巷道两侧的几处院落早已预先空置出来,用于城中兵士休息。这一处院落虽稍显逼仄,布置得却是颇为齐整,此刻掌了灯后,便也为晋阳城幽寂的春夜平添了几分温暖之意。待一众民兵坐定后,州府的属官便也自推入院落的小车中取了食物四下分发。
这些民兵与官吏大多世代皆是晋阳城中之人,如今又在这风雨飘摇之时难得地得了闲暇,一来二去之间便渐渐地攀谈起来,小屋内外竟也充盈着几许久违的欢声笑语。孟琅书微笑着向屋内的从事史叮嘱过几句后,便借口已用过了晚膳,信步往院中而去。
此刻云停风止,天幕红得好似已要滴出血来,远处城墙之上的战事依旧焦灼,而自城墙下望,便可见城内街巷中灯火散落如星,在浓稠的夜色之中飘摇欲坠。
孟琅书踱至小院西侧时,便有些意外地望见那运粮的小车上下,有数人或是倚靠或是侧卧,各自沉默地遥望着东方的天际,却是几名段元祯留下的年轻士兵,今夜也随他运送粮草来到此处。似是察觉到了渐近的脚步声,几人皆是难免警惕地盯了过来,又在认出他的一瞬笑着摇了摇头。
孟琅书便也驻足回以微笑:“诸位不回屋内坐坐?”
为首之人正是白日里代段氏部曲表态的裨将,他笑着为他挪出了一个空位,反问道:“那么,府君又为何也要来院中散心?”
“他们难得放松,我若在场,难免令人束手束脚。”孟琅书便也不见外地上前倚在了小车旁,微微抬起头来,仰视着浓云翻滚的天幕,“诸位若不介意,我便也在此小憩片刻。”
裨将微微侧目看了看他,笑道:“听闻府君工于诗文乐理,莫不是来此寻找灵感了?”
“将军说笑,自调任并州牧后,我已许久不曾吟风弄月了。”孟琅书径自轻笑一声,目光并未从那血色的浓云之间移开,“当然,送别左贤王的那一日除外。”
另一名年轻士兵也看了过来,自小车上取出一支胡笳,爽快的言语之间不乏期盼:“其实相较于左贤王殿下喜欢的这些诗啊词啊,我们这种粗人,还是更喜欢府君那夜的胡笳——啊,失礼了,末将的意思是,那很像辽西故乡的乐曲。”
“那曲子太过凄切,此刻对月听笳,岂不是平添了伤感?”裨将有些好笑地横了他一眼,这些段氏部的士兵皆不知飞狐陉中生了变故,心下自然残存着几分互相调笑的达观,只是抬眼对上城墙上如火如荼的战事时,他也难免长叹一声。
孟琅书接过了那支胡笳,亦是笑道:“悲切的曲调的确不适于今日,诸位若不嫌弃,不妨听一听洛都盛世之年的故曲。”
几名士兵自然是来了兴致,齐声道:“好!”
孟琅书笑了笑,倚靠着小车微微阖眼,将胡笳抵在了唇畔,清洌的乐声一瞬倾泻而出。不同于此前的凄清幽邃,这一支曲子听来却是华丽而厚重的,如千瓣的牡丹正缓缓舒展,于柔靡中绽开金丝细蕊,送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