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三、山色江声
见他暂无深究之意,又颇为亲切地称呼着自己的小字,便知白懿行已不再动怒,一扫方才乖巧沉默的模样,朗笑着举步往府中走去,临行前还不忘暗暗地向苏敬则递来一个颇为同情的眼神:“好,那我这便去了,舅父慢聊。”
苏敬则自然是不曾忽略他的这番小动作,心下正在啼笑皆非之时,白懿行却已不紧不慢地行至近前,似有深意地笑道:“荆州别郡之事,本官也并非全然不知。苏小公子既是镇军将军府的左司马,在此次天灾之中也出了不少力,本官自然没有随意招待的道理。”
苏敬则微笑垂眸:“晚辈也是在滞留荆州之时恰巧得了陛下的任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此而已。”
“忠君之事么?听闻苏小公子此前曾是并州别驾,也难怪会说出这样的话。”白懿行了然地笑了笑,言语之间似有缓和,眸中却仍旧是不减警惕,“苏小公子舟车劳顿,今日且先在客房中入住吧。待本官忙过这几日的家事,也正要向你讨教一番应对流民与天灾的策略与思路。”
“如此,晚辈便恭候白郡守驾临。”
——
直到除夕日的早晨,白懿行方才妥善安排过府中的诸般杂事。他乘着祭祀宴饮尚未开始之时,信步踱至白府的客房外,轻轻叩响了门扉。
不多时,苏敬则便趋步而来打开了门扉,任由檐上漏下的明媚日光在眉宇间洒落一片淡金:“晚辈见过白郡守。”
“今日本官勉强得了半日空闲,不知苏小公子可愿拨冗一谈?”
白懿行这样说着,故作无意地侧了侧首,目光极快地掠过了后院之中的山石亭台,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几许隐秘的窥探目光。
而苏敬则已然从容地笑了起来,侧身相邀:“此乃晚辈荣幸——流徽,备茶。”
白懿行面上只作不知,仍旧是不紧不慢地踱入客房之中,展眼见得流徽匆匆地往侧厢去备茶,便又笑道:“今日实在无需劳烦,本官不过略微问上几处赈灾之策,片刻便走。”
“白郡守不愿劳烦,晚辈却也不敢怠慢——请入座吧。”
苏敬则笑着将白懿行引至黄杨书案前入座,而后径自取了一副青瓷茶具,正置在书案一侧镶着的大片绿漪石上,借着斜洒入窗的暖金日色相映成趣。
“不知白郡守是对哪一条赈灾之策存有疑虑?”待得流徽取来茶鍑为二人斟下茶汤后,苏敬则一面卷下窗前竹帘遮了遮日光,一面微笑着发问。
白懿行正待试探作答之时,却又见苏敬则以白玉箸蘸了蘸茶汤,在案桌上迅速地写下了一行字——
耳目犹在,不宜深言。
白懿行瞥过那一行缓缓干涸的字迹,微微颔首,而后如常地笑道:“是关于河堤修筑的几件小事。”
他亦是取了玉箸,蘸取茶汤写了答复之语——观阁下非随波逐流之辈,长留荆州,所求为何?
“原是关于沔水河堤,此事说来话长……”
苏敬则虽讶异于白懿行的洞察与直白,却也仍旧是不疾不徐地解释起了有关襄阳河堤的决策。只是他手中的玉箸却是顿了片刻,方才极为简短地写了几字——王氏怀不臣之心,或可助陛下诛之。
白懿行施施然呷了一口茶汤,一面听着苏敬则的解释,一面又以玉箸重重地划去了他在写下的字迹,而后笔锋稳稳地改作了两个字——晋阳。
他写罢这两字后,似笑非笑地抬了眼凝视着对方的眸子,试图从中攫取隐藏的情绪。
然而苏敬则仍旧只是在从容地解释着政务,黑曜石般漂亮的眸子坦然地与白懿行对视着,其中似乎不曾有半点波澜。直至他仔细地解释过此番策略的一应考量后,方才笑了笑,又道:“白郡守慧眼如炬,想必早已看透了十之七八。”
案桌上的字迹早已随着茶水的干涸而无迹可寻,但白懿行清晰地明白,对方末了的这一句话正是迟来的回应。他思忖片刻,便起身笑道:“本官虽能猜到十之七八,却到底不如仔细听一听苏小公子本人的说辞。”
苏敬则垂眸颔首,笑意不减:“白郡守高见。”
二人默然地以目光对峙了片刻,也正在此时,院中有仆僮的声音远远响起:“老爷,祠堂那边请您过去!”
“看来今日,本官不得不暂且失陪了。”白懿行便也笑着站起身来,“不知苏小公子可愿数日后再详谈?”
“自然。”苏敬则亦是起身相送,“白郡守当以族中事务为要。”
“苏小公子客气,”白懿行颔首一笑,“若是苏小公子不介意,今晚守岁宴时,也请入席同乐。”
“晚辈自当从命。”
苏敬则于门前驻足长揖,待白懿行随仆僮沿碎石小径远远行至假山后时,他方才直起身来,微微抬眼眺望着碧空之下的远山,若有所思。
——
“又是除夕了啊……”
谢长缨拎着酒坛跃上屋脊时,展眼便越过秣陵城的高低屋檐与篱门,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