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家

舞，胡儿好歌《西洲》。今上践祚后，先帝朝的新政泰半弃置，此制也不例外。于是宵禁恢复如初。每日戌时二刻，六百声闭门鼓自皇城始，传至西京各城门，自此坊门紧闭，街市禁行。鼓响之后，若仍有人违反宵禁，夤夜于坊外街道行走，一旦被巡逻的禁军发现，轻者也要领二十鞭笞。

现下离戌时二刻益发近了，妙云不免着急，便问：“将军，我们能在宵禁前赶到绥福坊么？”她毕竟不想十二年来第一次回家，就闹出这样大的乱子。

张将军道：“娘子请放宽心。咱们有公主的令牌，坊门锁了也能叫开，不会有事的。”

阮家在安乐坊的旧庐，十二年前已被变卖，如今的新居落在城东绥福坊。绥福坊达官贵人云集，足见阮家声势较之往昔，已是更上一层楼了。

可离家越近，妙云越是惴惴。若说母亲的死是笼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疑云，那么阮复和朱氏，以及那位从未谋面的贺兰夫人，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团迷雾。妙云小时候，阮复总是忙于公务，父亲留在她脑中的形象，只有一个匆忙而清癯的背影。他不爱笑，成日里思虑重重的，似乎只想着如何做公忠体国的臣子，却忘了怎么做一个家主、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妙云觉得自己应该恨他，恨他没有尽到做丈夫和父亲的职责。但转念想来，自己这十二年来，过得也没什么不好。既无怨怼，谈何愤恨呢？寿阳公主对她疼爱有加，将她视如己出，以至于她实在不晓得，该怎样恨一个人。

芝芝的说话声把她从思绪中打捞起来，“娘子你听，敲街鼓啦！”

“咚咚咚”，四下里鼓声大作。看来此番势必要请出公主的令牌来一用了。

她正自想着，耳畔传来浩浩荡荡一队马蹄兵甲之声。上番的将领带着禁军兵士夜巡至此，发现了他们的马车。一骑虞候驱马上前，拦住他们的去路，“前方何人犯夜，速速报上名来！”

“吾乃羽林卫中郎将张宗甫，奉寿阳长公主钧令，护送阮府女郎归家。”张将军声如洪钟，“公主令牌在此，虞候可自行勘验。”

妙云在车中听见翻身下马之声，应是那虞候下得马来，取了公主令牌给为首将领验看。少顷，那虞候便将令牌奉还，并恭声说道：“我们大将军看过了，确是长主玉令。将军所言阮府，可是绥福坊的阮侍郎府第？”

张将军道了声“是”。

那虞候续道：“我们大将军说，长主是他的亲长，亲长之令，无有不从。长主要送的人，我们大将军自然也是要送的。”

张将军抱拳道：“还不知道你家大将军尊名，我好向长主复命。”

虞候答道：“便是右武卫大将军，吴王殿下。”

张将军闻言，下车欲拜，却被那虞候一把扶住，“大将军说了，如今正在值上，将军不必多礼，也不好惊动车中女郎。将军随我们来便是。”

芝芝小声说：“这位吴王殿下倒是个热心肠的，也得亏我们有长主的令牌。眼下坊门已锁，倒不用我们自己去叩了。”

妙云心中好奇，悄悄地挑开车帷，想看一看这位热心肠的吴王殿下。可惜隔得太远，只能看见长长两列队伍前头，当先跃着一匹毛色雪亮的白马，马上的背影高大雄健，身披黑光铠，头顶冲角盔，轩轩韶举，似孤松独立。现在日头虽已西沉，可是天气仍属炎热。大夏天还要穿戴得这么严实，当真是难为他了。

又行了约莫两刻钟，天色渐渐黑得透了，才终于来到绥福坊门前。禁军从坊正处取来钥匙，为妙云一行人开了坊门。

临别前，张将军向吴王致谢：“多谢殿下相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这位吴王殿下口齿清晰，声如金玉，听来煞是悦耳，“姑母一向可还好吗？”

张将军安然对曰：“劳殿下惦念，长主一向都好。”

“请将军代我问姑母安好。”此人只是音色动听，语调里却不含什么情绪。

“卑职遵命。”

声音听起来这么受用，不知道人长得什么样貌。妙云很想露出头去瞧瞧，但毕竟于礼不合，只能作罢。再过一会儿，就要回到她那无比陌生的家人身边，妙云的心情愈发复杂起来，深吸一口气，耷拉着眼皮倚在靠背上。

芝芝推一推她，“娘子，打起精神来，快到你家啦。”

马车拐进绥福坊时，忽然送来一缕微风，将窗帷吹开了些许。目光透过转瞬即逝的罅隙，捕捉到少女明艳却疲惫的面庞，串联起六年荏苒的时光。似乎还是小时候的那个女孩，又似乎变了一个人。她正牵动唇角，向侍女浅浅一笑，却不曾言语。有那么一刹，她似乎就要转过脸来，终于还是错过了。

马车在坊内转了个弯，又行了一段，在街北停下。张将军打起帘子，和声对妙云说：“娘子，咱们到了。”

妙云拉着芝芝下了车。眼前当街蹲着两头汉白玉石狮，台基上一间乌头大门，另有东西两扇角门。门头匾额大书“阮府”二字，便是她家了。张将军上前叩响角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