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又下雪了。

雪绒毛似地，铺满草地和枯树，天地冷飕飕白净净，可在明亮宽敞的室内，一点也感觉不到。

周忱坐在透亮的窗前，朝外的一面墙，几乎是窗，火红的厚绒帘，垂出圆润的弧度。

真是再暖和不过。

他发现自他回这屋，屋里又顺应季节，布置发生变化。

所有灯光，变成了浓郁的橙黄，白皑皑的床铺，换成深棕色，干活的黑钢写字台，也成了花梨木桌……

连一向寡淡的白墙，也破天荒地，挂了幅旺盛的向日葵图。

向日葵下，电子壁炉噼剥有声，模拟的火焰，热量腾腾，越发显得那向日葵，像火热的阳光溢满了一样。

“好多余。”

周忱好笑，抬手向玻璃，轻轻划动，想要一点冰凉的感觉，但无论怎样紧贴，半点也得不到。

那夜，他也像这样，燃烧着坠入雪海，在无比的冷热中，知觉全部丧失，只剩下沉寂而静止的冥冥世界。

那时的氛围和感觉，让他总忍不住去模仿，悄悄让思绪滑过去，纵身跳进那口记忆之井，悄无声息地，滑进那个幽暗世界的怀抱里。

* * *

“你想出去吗？”门外有人问。

周忱愣愣点头，然后如愿以偿。他被套上外衣，灰黑冬衣，好几层，像个大煤球一样来到屋外。

只是出大门几步，不走远，权当是透口气。门口松树，帽檐似的的绿枝，嗖嗖掉两坨雪。不厚的雪，啪嗒下来，周忱起身躲开，扒下手套，蹲下去捧起来。

但雪一下子被打掉，有人从他身后走出去。

周忱不敢再动地，看着眼前穿灰蓝大衣的人。

高大，劲瘦的背影，动作总是一丝不苟，每一步，都均匀。及膝的毛呢大衣，在行走中仍严丝合缝地合身，时而晃出领口，白的耀眼，随着露出尖尖的领结角。

然后领结猝地被揪掉，被揣进兜，领口被随意扯开，松散开来。

物业的人在不远处铲雪，那人跑去薅来一把铁锹，不怎么娴熟地，把草坪上的雪往一处堆起。

“这里堆个雪人，你坐窗边，能看到吧？”

周忱讶异，眼前长辈，高而宽的额头光洁，被雪色一衬，和狭长眼睛一样，像镶了玻璃似的闪亮。

这张标致的脸，带着一向谦逊柔和，就像接触到的银行家或律师，细白面皮，透的是专业的严肃，圆融的客气，还有三分，透骨的冷漠。

不过此时，那眼中的光雪亮，怎么有小孩似的惊喜，乃至油然而生的笑意？

“我不闷，”周忱坐下，胳膊撑起脸，斜过身疲倦笑笑，“天天挺充实的，这几天尤其是。”

“我想你在屋里看到，能喜欢。”

自顾自说完，长辈便埋头干活。周忱只能耐心等，看着雪被小心的聚集，堆起半米高，为了雪人上没污迹，长辈又抹墙似的，用手拍上雪，再滚了篮球大小的圆头，安放上去。

树枝做手，胡萝卜做鼻子，石头的眼睛和嘴，也一一对称地插好。周忱看着好笑，觉得雪人就都跟做它的人一样，标标准准，有种强迫症似的完美。

“怎么样？”

“从没觉得雪这么可爱。”周忱真心欣赏。

“小时候堆过吗？”

“堆起来，捧在手里捂化，然后当水喝掉。”

“是吗？”

这声，长辈的惊喜劲收敛，他拍了手上残雪，抬手呵气，然后把周忱抱住，虚虚地拢起他，无语了好一阵，才在他耳边说：

“你要喜欢我再做一个，让你看来只是可爱的。”

“谢谢您。”

“你该称我什么？”

周忱被捧起脸颊，被稍带威胁地强令。这强令让他终于觉察到冷，扬起雪的北风，锥心刺骨地寒冷。

“不想称呼什么，”周忱坐正，学着眼前人眯眼，带出那种不屑一顾的轻蔑来，“我有权力这么做，因为我欠您的，已经很少了。”

* * *

周毅访，周忱内心直呼其名。桌前，他自抽屉拿出签章，细摸上面的字，带种拿捏的快感：

“您申请的长深研究院，被地方政府否决了，理由是项目不可行。”

打印机呲呲出纸，他握紧签章，紧按上去：

“当然，政府行事谨慎，开了论证座谈会，那些投资的大佬，还记恨着，一票否决了您。”

将纸转递：“ 已经一锤定音，您多说也没用。”

“你昨天处理了？”周毅访平平语气，只是纸角被掐破，“还真是自作主张。”

“是您让我做助理。”周忱慢慢收起签章，“这些扬不起水花的事，还是早死早超生地好。”

壁炉里的火花声，噼噼剥剥，雪人在窗外绽出着空洞洞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