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归来

马胜利回城一年后，林铁梅从响马峪回到县城，时间是一九七九年的夏天。

一九七九年的夏天出奇的热，火盆似的太阳悬在天上，把灼灼燃烧的光焰吐下来，舔得大地都枯焦了、冒烟了。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里，同林铁梅一道返回县城的，还有七七与七八以及七九届的知青。七九届的知青插队还不到两个月，就卷起还没有睡热的行李卷打道回府。中央已经有了明确指示，曾经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完全彻底地宣告终结。

没能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的林铁梅，面对大返城，心中有些茫然。临离开生活三年之久的响马峪村时，她以去李春来家告别为由，特地看了看谢小惠生下的那个私生女。已经一岁多，小女孩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正在院子里和小羊羔玩。看见她进院，小女孩并不显得陌生与害怕，拿大大的眼睛看着她，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姑姑。她忙走过去，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她想对她说句什么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知道，自己回城之后，小女孩就是唯一一个留在村子里的城里人。这个小小的城里人，才会真正地在这里扎根。如此想着，她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淡淡的伤感与迷惘，眼圈儿有点发红。

翌日，她搭乘村里拉化肥的拖拉机回到县城。

林铁梅回到家，让她的妈妈和当着县委书记的爸爸非常高兴。

妈妈说，铁梅，你不知道这几年我和你爸爸为你担了多少心啊！

林铁梅说，妈妈，你女儿可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妈妈说，我们真怕你待在那个小山沟里不回来了呢！

林铁梅说，我扎根农村是响应党的号召，现在回城，也是响应党的号召。

爸爸忙接嘴说，对对，我们就是要与党保持一致！

家里的气氛非常融洽和温馨，妈妈高兴地跑进厨房，将一桌丰盛的菜肴摆了出来，要为归来的女儿接风洗尘。然而，就在饭桌上，就在大家吃着饭，谈起林铁梅的工作安排时，却发生了严重分歧。

爸爸和妈妈主张让林铁梅进党政机关工作，林铁梅却坚持和回城的知青们一样，进棉纺厂当工人。

那时候，县棉纺厂扩大了生产规模，本县城具有城镇户口的子弟根本不够安排的，正商量着去外地招工。林铁梅说，我是县委书记的女儿，不能搞特殊化。

爸爸说，你和那些知青不一样，你比他们多在农村待了一年。你还是共产党员呢！安排你到任何单位，都没有人说出意见来。

林铁梅的口气却很坚决，道，但是，我还是要去棉纺厂当工人。

妈妈忍不住从厨房里跑出来说，棉纺厂有什么好？到处花毛乱飞，一个班下来，把腿都跑细了！

林铁梅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才是好同志。我是毛泽东时代培育起来的革命青年，我要听毛主席的话，继承毛主席的遗志！

爸爸妈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女儿毫无办法。不几天，林铁梅就去棉纺厂当了工人。

与前几年新工人进厂时相同，新工人进了厂，要集中几天的学习，再向各车间各科室进行分配。林铁梅比别的新工人多插队几年，还是党员，又是县委书记的女儿，自然鹤立鸡群。分组学习，她当小组长；集中开会，她第一个发言。发言稿当然是她自己写的，里面充满了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

五天的集中学习完毕，照例是猪崽儿拉窝似的分配。那天，当劳资科长的分配名单刚宣读完毕时，她噌地一下站起来，郑重其事地提出了异议。她说，我不同意去财务科工作。

劳资科长说，新工人分配，是厂党委研究决定的，大家要无条件地服从。

林铁梅说，我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要起模范带头作用，我要求到条件最艰苦的工作岗位上去。

劳资科长知道林铁梅是县委林书记的女儿，知道她的妈妈早跟厂领导招呼过，话就说得很硬气，道，共产党员更应该服从安排，分配你去财务科，说明这个工作更艰苦、更重要。

林铁梅说，我承认财务工作很重要，但是，毕竟是机关、是科室。在工厂，只有车间才是第一线，才是战场，所有机关科室，都是为车间服务的。我以共产党员的名义，坚决要求去车间！

劳资科长终于没有了话说。

最终，林铁梅去织布车间当了一名织布挡车工。崔莺莺成了她的师傅。

林铁梅之所以选择去织布车间干挡车工，一是为了给青年工人做个表率，二就是为了崔莺莺。进棉纺厂报到那天，她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崔莺莺。不过，她见到的崔莺莺并不是真的崔莺莺，而是崔莺莺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包尔用“海欧”牌照相机拍摄的，放得很大，贴在厂门口宣传栏里的玻璃橱窗中。照片上的崔莺莺戴着白的工作帽，穿着白的工作裙，眼睛平视，双唇紧闭，显得很平静。她的胸前佩戴着一朵大红花，大红花下面，吊着个红布条，红布条上写着四个字：劳动模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