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三书

是入了天然的宇航冬眠，忘记了饥饿口渴，着实也省去不少粮食耗损——但，说不定其实是消耗得更加厉害了也有可能。反正在醒来的中途因无事可干总会塞点吃食入嘴，事务性地添上温水，吧咂吧咂。至于醒来的间隔长短、频密与否、个中次数、迟钝程度我都不关心。回想来，连长航程所必需的对抗运动都压根儿没再去做。

懈怠着把自己睡瘫也是种回避焦虑的办法，好过心事重重、束手无策。只是近来我开始出现自言自语，想象着在与别人争论着，言语脱口而出，却不知是在梦间还是醒来时分。意识到这状态时，我会揉眼环顾四周，然后一边伸手啃小麦面包，一边端着水杯随头摆看过去。可是全都毫无人的影迹，音息全无！这究竟是从哪往哪呢？我睡得满脑袋子迷糊，引我入船的导师提醒过我，一个人的旅程要想尽办法攀附住身边的东西，“虽然它们都不愿意吭声，但它们可全是暂时处于基态的，你要想方设法去激发…”这么着，类似不着边际的教诲还有很多，出发前我都姑且听着，谁叫自己找了门反直觉的学科去深入研究呢。

我呆呆驻扎的地方似乎是个仓储间，堆积的无用设施让这里头拥挤凌乱，各样杂物陈设全都胡弄一般摆放其中，随随便便固定，典型被遗忘的旧式太空实验舱一角落。我自无携带入舱之物，故仅稍作整理腾出个睡眠的地方就算安顿了事。至于吃的，舱里头配有微型厨台以及小型自动造食器，单人份运转无虞。而其它的，这里属标准制式太空舱，不至于没有，找找即可以翻到。出发时，还能间或领略弯弯弧形的地际线和大过巴掌的月球。到而今再往窗外看，只能偶尔瞥到两个星尘家园的身影。那一大一小的两球体孤零零地像被晾弃在黑暗中似的，于太阳光黄道偏射角度下观察，多数情况时连个完整的圆都满足不了，显得格外无奇而无助。只是就连这样，它们也在沿自身轨迹匆匆地远离我，如躲开弃子一般。唯一不变的景观就是，我所处的小舱会固定绕主舱匀速转动，从两个窗框中能通览到这舰船体的全貌。

时间像掺胶的水，凝滞又沉重。我缓缓回忆启航的源头：从搭上月球始发的顺风飞船，再转乘到这间贴近地球运行的泊舱之后，又被一个状如空间站的主体挂载，进行一系列的锁固、变轨、自旋，逐渐产生出稳定的重力。在有计划的操作中舰船也渐渐确定了自身的航向，开始摆脱星球引力向火星驶去。我按照传来的指示找到这舱之后，就老老实实呆在空间里任由其变换、中转，什么都不用做。望着空间外一排排看不见尽头整齐悬浮的集装舱，我渐感眼帘沉重。困倦就是从那时候起来，死死压制住我，沿袭至此时此刻。当然，睡眠时脑海中也有调起兴奋的火花闪过，可下意识里我想像只狗那般低低呜吼都未能，简直连植物都不如了。

“喑-”的声音突然响起，尤其清亮，止断我舒缓且长久的呼吸。我好歹支起身躯竖起耳朵判断来源时，脑中也还是茫茫然，不确定是否真有这么一道响音。但那声弦的余韵由耳鼓直钻入大脑，反射弧长得足以把人撼醒，一路唤起效应细胞的音律脉冲，因接踵不断颞叶来不及处理而产生拥塞。我看着周围杂乱堆积的物品发愣——此种异样断断续续的悠绵感因其格格不入具有十足客观性，我被其拉醒。

于是我缓慢站起，把温度适中的空气深吸入肺底。新填进身体的氧合血让人摒除掉混沌，也带上那夹杂残响的血液循环入脑中。是有信来了！接收到的设备点亮了舱间一台指定计算机屏幕，不似刚才的蜂鸣，这机器的老式屏幕显示得万般明确。屏正中出来一个信封样式的图案，左上角写着寄件方信息，但被加密屏蔽，也意味“此信无法被回复”。中央区是收件方，印着我的邮址，表面上覆盖戳章。我操作点击后，那信就分为多份，活脱脱似个层层切开的香肠薄片，重迭着铺伸开去，看起来历经互认的中转协议点有不少。最下显示邮件的时间戳，是2089年04月24日。我下意识抬腕看手表，倒算了一下，该无头信大约在地球日的三天前被发出。我轻摸自己的卡西欧表盖继续往心头掂量，迷迷糊糊睡了已有一个月零七天、似二十年那么久远。

我皱眼又拿手抚脸，像拿不定主意该往哪儿去的新生儿，要到呆不住了才决定还是先挤过前所未经的子宫口——就这么决定吧！可正式看信前我仍毫无头绪，心中阵阵慌乱，觉得自己应该先做些什么。想了想，还是起身穿戴好舱服到闸门角落旁的小盥洗间洗漱一场。一切有现成的，先刮除面颊上长出的长胡子，仔细拭擦了脸面，给刮伤的下唇涂上清凉膏。这么着，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接着就含上漱口液，耐心地用电刷把每个牙缝都卷过几遍。一时间又想起关于牙的知识，于是呆呆看牙，记住每颗不同长相牙齿该有的位置。

我有意延长开信时间去慢慢地弄，心知焦急是最没防备的举措，容易失误。已等了这么久马虎不得，我得把这里的一切准备好来才行。我压抑住躁动，最后照照小镜子，左左右右角度都看看，再揉搓新颜把肌肉都运动过一遍。感觉面容没那么浮肿呆滞了、里里外外可都清晰了，这才转身折回电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