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寂（1）

奉天府，皇城。

天极殿前跪满了满朝文武，目光顺着数百级台阶往下，入眼是乌泱泱一片。他们跪在台阶下，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已经从辰时跪到现在。

我的旁边是朱长裕——当今大渝皇帝。

屏住呼吸，我用眼角余光瞥见他阴霾密布的一张脸。头顶，黄金铸成的冠冕在正午烈日下反射出刺眼光芒，黄袍宽大，更显他庄严威武。

他深沉的眸子里射出锐利的光，射向脚下一众臣子。

半个时辰前，他们从泰安门进入皇城，然而他们没有向以往一样进入天极殿，而是在殿前跪了下来，满朝文武，除了梁王朱旸、首辅黎庄和次辅姜奇之外，其余人等全部不约而同地这样做了。

朱长裕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勃然大怒，他身边的太监王安知道大事不妙，赶紧差人叫来了我。

然而，当我看到台阶下黑压压一片和朱长裕同样黑沉的脸时，我竟然也不敢说话了。朝中人心复杂，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已经不是我能想象的。就连朱长裕，这个刚刚继位的帝王，他也无可奈何。一朝为王，才知道作为王的无奈。

这件事主要因我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无论如何需要我来表态。

我长舒一口气，拉了拉朱长裕衣袖。

他身体僵直，纹丝不动。

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朱长裕继位不久根基尚浅，朝臣的势力不容小觑。我叹口气，转向台阶下大汗淋漓，朝服已湿的众臣，庄严疏淡的声音响起，在这之前，我竟不知道自己还能发出这种声音，颇有点一国之母的味道。

“诸位爱卿，白羽已是朱长裕妻子，这是任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只是我并不在意皇后之位，也深知自己无力担起后宫之主的重任。我知道你们心中后位已有不二人选……”话没讲完，我已经感觉到身后朱长裕蠢蠢欲动的心思，赶紧掉转头望向他，抢在他之前开口，“皇上对她十分欣赏，倒是跟众爱卿不谋而合。”

朱长裕深邃的黑眸里光影变幻，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跟首辅姜庄僵持了那么久，不惜得罪朝臣的势力，就是想让我成为他独一无二的皇后。

皇后，皇帝之正妻。其余那些妃嫔，无论等级多高，也只是妾侍。他不想让我做他的妾侍。

可我并不在意，我爱他，能呆在他身边，这就够了。如果为了一个位置就陷他于险境，对我来说那是得不偿失的。可是朱长裕不同意，他强势霸道又固执，自从当了王之后更甚。从小到大很少向人屈服，这次他觉得只要他坚持，便能如愿。

然而，他的强势换来了群臣的对抗，皇权更替，新皇根基未稳。黎庄能扶他登上皇位，就能将他拉下来。

两朝首辅黎庄，此时用自己的行动向皇帝宣告自己的能力，不知道将来他会不会有后悔的一天。

在我发表了那番言论之后，朱长裕深深看向我，而我迅速避开他灼人目光，望向脚下那帮人。他们当中已经开始起了骚动，而台上位于朱长裕另一侧的黎庄依然纹丝不动，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定力。

片刻后，果然原先跪伏在地的群臣不约而同地朝他们的新帝王叩拜起来，“皇上英明，首辅之女黎锦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实乃皇后之不二人选。”

一直稳如泰山的黎庄此时终于有了动静，他突如其来地“扑通”一声跪下，苍老的声音战战兢兢，“老臣惶恐，小女何德何能，能得皇上如此厚爱。”

四面楚歌，朱长裕已经被逼得无路可退，他看向我的目光中满是愤然，大概是没想到当所有人都逼他的时候，我竟然也跟他们同流合污。

被他愤怒的目光盯得心头发紧，然而注视着他的目光波澜不惊。他紧紧盯住我，锐利目光仿佛要穿过身躯将我看透。其实他不用这样，如果足够了解，足够信任，就应该知道后位对我来说无足轻重。

隐族生来没有对权势的追逐欲，他们只爱自由。

气氛凝重，每个角色，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就是中间的帝王做决定的时候了。大家都在等，有的人等了很久已经等不及，所有的等待都要在今天得到报偿。

我听到了朱长裕的笑声，轻而讥讽地，随后清晰狠戾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朕意已决，有人胆敢再提立黎锦为后，斩！”

我惊愕回头，目光所及，血色在朱长裕眼中升腾，他像一只猛兽，虎视眈眈地盯着脚下群臣。朱长裕就是朱长裕，一朝为王便不会再允许任何人企图控制他。忤逆者死，这是他给那些试图挑衅的众臣的回答。

太阳越过了天极殿最高的屋脊，光芒万丈。朱长裕就站在这晨光中，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他仿佛变成了一只狂狮，嘶吼咆哮着，身后血色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