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之心

伤口，总不该去一遍又一遍地揭开。齐芙的目光从染了泪迹的药方上移开，简短的，概括的，又直指要害的将一切告诉白呈远。

当然，连着那些为何不能去寻文竹下落，为何不能去御前问个分明的缘由，也一一同他讲了。

她的声音很轻，彩雀候在外间，虽厚帘未放下，却也决计不敢偷看偷听。

轻如薄纸的声音，只有坐在她对面的白呈远能听到。

片刻安静后，白呈远低着头，握着药方的指节已经发白，“是陛下之意？”

齐芙不语，便是答案。

“算着时辰，文竹被带离延庆宫之时，臣正在天禄阁替陛下看诊。 ”

白呈远始终低着头，直直盯着文竹保存多年的药方。乌纱帽的阴影，将他面上神情挡住，只有低诉的声音缓缓传到齐芙耳中。

“臣出身行医世家，幼承家学，后得以机缘拜入恩师胡唯云门下。恩师所授不止医术，更是医德。所谓医者仁心，悬壶济世，臣夙夜不敢忘。只是不曾想到，行医十数年，臣却救不了最想救的人。”

齐芙闭眼，无法回答他的话。隐下心头的酸涩与抽痛，更重要的事还在等着她去做。

“白太医有何打算？”

“打算？”

白呈远像是不解齐芙所问，怔了一瞬，继而苦笑道：“能有何打算？这深宫吃人，臣自是要走的。”

“胡院判是能令枯骨生肉的圣手，白太医师从胡院判，自然也是回春妙手。这般医术就此离宫，岂不可惜？”

“绮妃娘娘，”白呈远仍是含着笑，只是嘴角虽笑着，悬在双眼之中的泪，却像随时都会掉下来，“医者最贵仁心，普天之下万民病苦。臣虽离宫，也自有万般疾害要医。”

齐芙早料到他的回答，毫不迟疑，又问他：“若陛下不允呢？”

提到魏杞泽，白呈远的脸上，第一次没有该有的恭敬，反而双瞳一冷，声音也随之带了寒意，“太医院能人众多，少一个白呈远又如何？”

“陛下生性多疑，在太医院中，从前只信胡院判一人，如今所信之人是你。若你执意辞官，陛下一则不信旁人，二则知你深悉御体康健情形，陡然辞官，难保陛下不会疑心你有其他。若陛下生出疑心，轻则不允你辞官，重则......”

重则如何，齐芙不明说，白呈远也能想到。他抬眼看向齐芙，悬在眼里的一滴泪毫无防备的落下来，滴到桌案上。

滴答一声，白呈远忽然有些慌，忙拿手背将泪滴拭去。

齐芙身子往前探了些，与他的距离更近。

“白太医待文竹之心，本宫自是清明。若辞官离去，留文竹一人在此等寂寥之地，白太医可忍心？”

白呈远一愣，将手中药方捏得更紧。

*

孟夏的天，说热不热，可屋内若是无风，也还是有些闷的。

彩雀在外间等了许久，殿门虽开着，可因着这会儿无风，也有些出汗了。

抬手拭汗之时，也不免在心内感叹，往日总羡慕文竹姑姑能在娘娘身边侍奉，如今换着自己来了，才觉出这其中的不易。

娘娘看起来和善温柔，对宫人也少有冷眼厉色之时，可近身侍奉了这两回，彩雀才有些觉出来了，自家娘娘不是好惹的。

平静温和之人，稍一厉色，就能把人吓死。瞧着守在院门处的秋云姑姑便知道了，娘娘平日温和，全是不愿与宫人为难罢了。

两脚有些麻了，彩雀想偷偷瞥一眼里间看诊情形，头都要快探到帘边了，又瞥到远处秋云姑姑霜打茄子一般的身形，立马缩了回去，心中连道逾矩逾矩，又静心等了下去。

里间，齐芙与白呈远的谈话已快结束。两个本不可能合作的人，因为文竹，也有了合作。

“其实陛下的病况，并未好转过。”

白呈远说话之时，怀中抱着文竹所留木匣。小小的铜锁挂上去，将文竹的心事，又全部藏匿起来。

只是这一回，她藏匿的心事，被意中人如珍如宝的爱惜着。

“陛下的病症，名为消渴症。此病阴津亏耗，燥热偏盛。初时只是消瘦疲乏，倘若消渴日久，病情失控，则阴损及阳。此症若到末时，就是华佗再世扁鹊施术，也无力回天的。”

消瘦疲乏，阴损及阳......

齐芙回想着，前世五年，魏杞泽的确越来越瘦。可即便瘦削，他对付自己的时候，也半分狠厉不减，倒是没有白呈远所言阴损及阳的迹象。

齐芙不解问道：“可陛下前时还出宫巡狩，看起来圣体康健，似乎并无什么严重之处，又是为何？”

白呈远答：“陛下之所以看似康健，全因药汤所吊。师傅命我专奉御体时，才将陛下病因告与臣知。其实如陛下这般年轻体壮，饮食用度又十分规律克制，患消渴症的可能并不大。只是陛下的病因由来，是惠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