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婷婷
点一点的腐烂。但腐烂了也还是一具尸体。我知道时间在流逝,但它没把我带走。没有希望,没有救赎,没有尽头,我看着自己腐烂,看着腐烂了的自己,根本什么也不能做。触摸不到自由和真实,或者说自由和真实的幻觉破灭了,实在是太恐怖,太绝望的感觉。
我试图跟甘婷婷说这些噩梦一样的经历。但是,我说不出,抓不到那种最真实的恐惧和绝望,以至于,我能够说出的,同我内心实际经历过的,隔得太远。甘婷婷听了,只是不以为意的笑笑,说,你伤害了树。人生固然苦惨,但树,它在她的印象里,始终是美好的。
甘婷婷说,你根本误解了树。树那么安静,那么美好,它们跟梦,跟童话是一个世界的,可被你说得这样丑陋。甘婷婷说她曾经就特别渴望做一棵树,安安静静的扎在土里,风中雨中,开花结果,不受欲望的折磨。她还说,要是以后她死了,也不要什么隆重的葬礼,找一块干净土地,埋了,上面种一棵树,任它生长,任他地老天荒无需凭吊。
而我,我还是只想做一个人,至少,和树比起来,我还可以爱恨情仇,嬉笑怒骂,长歌当哭。哪一天要是实在厌倦了,还可可以与这个世界挥手诀别。我想到小时候和许家杰一起骑摩托车兜风的那些往事,我还是更喜欢那种风中奔跑,大声吼叫或者歌唱的自由。而真实的树,并不在梦里,也不在童话里,它是长在泥巴里,它也承受雨雪风霜的侵蚀。
我说,我小的时候,常跟在许家杰屁股后面,就是为跟他骑摩托车。骑着车奔跑的时候,骨骼里灌满了风,就像是飞起来一样。
我没跟甘婷婷说过,那时候我还经常在风里想她,想她骑着车长发在风中飞扬的样子,想风里到处弥漫的白玉兰花的香味。
3
最后一次见到甘婷婷,是在北京。我大学毕业以后,做了电影编剧,五年之后转行,做独立电影人。我带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去北京参加青年电影节的那个夏天,她也在北京,她老早就打电话告诉我说,她想看看我的电影。
我说,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参加影展。
甘婷婷说,不,我不想参加什么电影节。我只想一个人看。你拷贝一份给我。或者你来,我们两个人看。
我说,那好。电影放映结束,我就去找你。她当时在一家酒吧当驻唱。自从她跟她丈夫离婚以后,她就一直没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待过。她去不同的城市,换不同的工作。她工作也不是为了钱,她并不缺钱花。她说她工作只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有趣一点。我还做编剧时,我们联系多一些,后来做电影太忙,联系就少了。
我的电影放映结束后,反响平平,倒是甘婷婷,她看后大为激赏,只是她不愿意多谈。她只说,真要命!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拍了一场噩梦。人生的噩梦。
倘若是在以往的时候,只要甘婷婷她喜欢,就算全世界再没有第二个人愿意看我的电影,我也会欢呼雀跃,我也会觉得所有努力和付出都值得。但我已经老了。尽管参加的是青年电影节,可我已经三十多岁。我转行拍电影,确实是出于爱好,也怀着艺术情怀,但我更在乎的,其实是声名,当然还有票房,在这个行业里,没有一定的象征性的社会资本,往后的路,我可能走不下去。所以,电影遭到冷遇,我心情其实挺糟糕的。和甘婷婷在西餐厅吃饭的时候,我喝了很多红酒。
我们从西餐厅出来,在附近开了酒店。我冲了个凉水澡,疲惫的躺床上,想我的下一部电影是不是要改变题材和风格。甘婷婷就坐在床头,抱着电脑看电影。可我已经闻不到她身上白玉兰花的香味了。我感觉到了短暂的悲伤,但悲伤的情绪很快被别的东西替代。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们都老了。
这个我爱了二十几年,渴望了二十几年的女人,她就躺在我身边,可我并没有想亲吻她、拥抱她和想要她的渴望。只是觉得,这样躺着,两个人在一起,很亲切。就像是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很久了。电影才七十分钟。甘婷婷很快便看完了。
我说,也只有你一个人,觉得我这个电影,还有一点意思。
甘婷婷说,还是不要谈电影了。她把电脑扔在床头的木柜子上。然后,我们还是□□了。一切都很安静。我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欲望可以这样安静,美妙和幸福。这也是我第一次做那么长时间。
抵达以后,我还久久的拥抱她,反复的亲吻她。这一刻,我才突然变得激烈,同时也感到了痛苦。我想用我二十年的渴望拥抱她,就像风暴占满河谷。但这种热烈的渴望其实是一种必然的幻灭。甘婷婷的回应,始终是温柔的,海纳百川的温柔。她爱抚着我的面庞,略为忧伤地说,我爱你,可惜,已经晚了。她这样一说,我又感觉到我们老了。我不可能用我二十年的青春和渴望来拥抱她,我的青春和渴望,毕竟已经消逝了。而那些年我热烈渴望着的,又也许只是一个梦。我又感觉到悲伤。
我说,我爱着你,已经二十多年了呢。
甘婷婷神色怅然。沉默很久,她才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