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逾我里
这些竟然都还留着?我疑惑之余,心下也生几分欢喜,拾起其中一本名为《槐安遗梦》的话本子看,瞥见某页有折角,好奇地翻到那一页,是段讽刺性的话,但断章取义的人会误以为在说“年迈的父母与子女难以交流,轨迹不同,应顺应聚散法则早日断联”,端正的楷体被笔画涂抹,浓重的笔墨组成四个大字——一派胡言。笔锋凌厉,线条不羁,字体极不美观,一看就知是某人的风格。
我愣怔一瞬,继而莞尔。翦翦轻风蹑缝而来,拂动着泛黄的书页在我掌下翩跹。
我真傻,明知义父是个口是心非的性子,还非要和他较劲,在他膝下养大,其他的不论,这犟性子倒学去七分。明明将我幼时的玩物都完好地保存,就连我当初随手买来的话本他都悄然翻阅,书页上那几个大字张牙舞爪,似在宣泄下笔之人的愤懑,这样的在意,他竟憋在心口愣是一个字不说,比我还像个孩子。
可是,我敬爱的义父啊,你当真能忍受与我从至亲到至疏吗?自我当年得知真相后,我就总在赌,赌你对我能容忍至何步,赌你愿为我放下几分魔尊的威严,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先低头,偶尔有得偿所愿之时,我又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去猜测是否亲情以外的成分。但无论何种感情,想来我们二人之间,总归是我的情意更深。这真不公平,饮鸩的人肝肠寸断经年焦心,可解毒的人却一无所知恃爱行凶。
——————
我搁下话本,将榻上的玩物拢到一处,握着一枚夜明珠起身自画屏后走出。重楼依然仰躺在锦被上,浓长的睫毛随呼吸颤动,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像长夜起舞的蝶。我肆无忌惮地借这个机会观摩一会,手指轻轻伸出去压他的睫毛,不小心触到温热的眼皮,心头一跳,立即收回手,等了半晌,见他未睁眼方松口气。怕吵醒他,我不敢再动手动脚,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上找自己想找的东西。
衣襟、袖袋、裤脚,皆一无所获,倒是把方才被他收走的“小黑”找出来了。“小黑”是招摇山的迷榖木雕刻而成,黝黑寻常,但格外坚硬,经真火不焚。
小的时候我性子顽劣,总是瞎跑到奇奇怪怪的地方玩,尽兴后却又发现四周景色陌生,寻不到回去的路,只能蹲在原地等人来寻。待夜深时,兽声四起,我战战兢兢地躲在树后,弱小的身躯不住抖动,重楼就会在这时出现在我面前,宽厚的手掌落在我肩上,一切危险的声音瞬间消失,唯留他淡淡的斥责响在头顶:“龙葵,你又调皮了。”
他从来不温柔,不知道一个在荒郊野外的小女孩会有多恐惧,也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能想到去安慰我,只会板起脸训斥,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不再犯错,继而把我抱在怀里展开翅膀飞回魔宫,回到他为我构建的绝对安全的地方。然而我也不在乎虚浮的言语,他手眼通天,总是第一个寻到我之人,当他的气息出现的那一刻,所有的恐惧和无助都会烟消云散。
后来,重楼见我死性不改,又听说佩迷榖木者可不迷失方向,于是去给我寻了一块来。我取迷榖木的一截雕成自己的小人模样,又串上霁蓝穗子系在腰间,自此不论去哪都可无所顾忌,怎么都找得到归家的方向,却偶尔也会想起那些迷茫无措的夜晚和他温暖的怀抱。
那送来的迷毂木很大,我只用了一小部分,干脆用剩下的雕了个小义父,只是在雕嘴时想到他的笑容时手下失了力道,雕成了歪嘴义父,不过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好看。我永远记得把这个小人递到他眼前时那嫌弃的表情,当我说它的名字叫小黑时那浓烈的嫌弃更深了几分,但他仍是收下这件粗糙的礼物,并且在我日复一日的呼唤中逐渐接受“小黑”这个名字。
我抚摸着“小黑”的眉眼,任由自己陷入漫长的回忆,却忽地听到耳边响起一句:“你刚才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