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逾我里
魔界与凡间不同,无明显的昼夜之分,唯苍穹之东悬一圆月,以月紫为昼,月银为夜。此时,月周已晕开一层银灰,像将寐未寐之人的瞳孔。
我循着熟悉的路径来到湛秋宫,这里寂静无声,阶前的石墩浮动着银光,悄然守候着这片几乎不会有来客的方寸天地。
“义父。”我唤了几声,无人应答。
吱呀一声,我推开沉重殿门,入目的陈设简单却滑稽,大多是偏暗的色调,却混了些突兀的童稚之色。正中兵器架凛然矗立,约占三分之二的墙面,其上挂了剑、刀、斧、钺等各式各样的兵器,无不气势逼人,每件兵器都比我身子还高,可这些兵器的柄部却都有奇奇怪怪的小装饰,或是系了五彩斑斓的丝绦,或是挂上鲜艳精致的穗子,距兵器架两丈远的矮桌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木雕小人,似乎能想象出那个男人面无表情把玩它们时的场景。
等我回神时,自己已经坐在桌前拿起一个做工粗糙的木雕小人察看,剑眉凌厉,眼若寒星,赫然是重楼的眉眼,可惜那张嘴雕歪了,往左的弧度过大,显出几分呆气,同本人的气质完全不符。
我不自觉露出微笑,拇指却倏忽失了准头,木雕小人脱离手心往地上坠去。我立时伸手去接,可即将落地的木雕小人竟直接从我眼前消失,待我顺着它飞离的轨迹望去时,看见的便是重楼倚在门边魁峨的身形,深邃的眼沉着月的几许光辉。
他低下头,把手里的木雕小人转动一番,似在检查有无损坏,随即塞入袖中,不再给我看上任意一眼。
“你要拿小黑做什么?”
我听到他这警惕的语气,哭笑不得:“义父从前不是对它嫌弃得很吗,怎么现在倒这般在意,恍若当成个宝贝似的。”
他冷哼一声,转瞬间移至我身旁,掀袍坐下。
“既是你送给本座的,那它便属于本座,本座的东西自然不容他人觊觎。”
我听着这话,竟咂摸出几分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的意味,忘记再去假装疏离,径直发问:“可这是我雕的,即使送给了你,那我这原本的主人也不可以碰吗?”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言简意赅道:“对。”
“行,不碰就不碰。”我无奈地微笑,“那义父可否把我的凝霜殿还给我。”
“凝霜殿本就是我为你而筑,既然你已背着我同外人缔结婚约,那这凝霜殿也同你无关,我自然要收回来。”
我们靠坐的这只矮桌很小,是儿时供我玩乐之处,现在于我而言几乎可以当凳子用,对重楼来说则更小巧了。他的手搭在桌上,身子微倾,有一种要将其压垮的错觉,又让我呼吸凝滞些许。我最受不了的一点,就是他总说这般暧昧的话语,好似我只属于他一人,是同样不可被他人觊觎的珍宝。
言者往往无意,听者常常留心。
“可你将凝霜殿赠予我,那我便是它的主人。它也已与你无关,应由我自己做主。”
这是刚才他用来对付我的歪理,我有样学样地驳斥,但他可是最蛮横霸道的魔尊重楼,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堵住我的任何异议。。
“本座说它属于我,那它就是属于我。”
多年不见,我倒差点忘了,他素来不爱同人讲道理,更别说我这个私下同他族订立婚约的义女,简直是将他的威严踩在脚下摩擦,他不依例惩罚我已是留情。
我知道他想让我主动解释婚约之事,也想看我向从前那般卖乖认错,可我这些年实在太疲惫,一往无前的热忱在少年时就挥霍殆尽,如今也想当一回被讨好的那个人。
于是我故意不去打破这个僵局,转而问他:“那我今日歇在何处?”
他看了我一会,好似对我的反应极为不满,蹙眉将桌上的木雕小人一一收入芥子空间,沉声回答:“随你。”
未等我做出反应,他站起身,庞大的黑影笼在我上方,不过片刻又移开,室外月光复照在我身上,而他已掀帘走去了内室,在床上躺下时压出沉重的声音,像在和谁置气,垂落的珠帘摇晃碰撞,模糊他伟岸的身形。
室内一瞬间陷入寂静。
这珠帘缀的是南海的碧云珠,我十二岁时嫌他寝殿太单调,不管不顾地挂了一席珠帘,风起有玉碎之声,清雅宁神。可此刻,我第一次觉得它是个极具疏远意味的物件,轻易便将人分隔在两方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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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父。”我一边唤着,一边也拨开珠帘步入内室。
重楼五识通明,不需在殿内燃灯,月光也堪堪照进内室几缕,仅能辩轮廓,难瞧细节,只见他寂然阖眼,好似已经熟睡。
我黯然垂目,转去床的另一侧,这里立了张绘枯梅的画屏,绕过画屏则有张小榻,榻上无被褥,但堆着许多小玩意。我随手一拨,露出底下的几颗夜明珠,莹润的光辉瞬间照亮四周,清晰地勾勒出旁边其他的物事,有生锈的九连环,有打着卷儿的诗集与话本,还有断了榫卯的鲁班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