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等不到天亮,天未破晓,残月犹悬在桐馆的树梢,叶殊英便骑着骏马,携着一只方方正正的锦盒,来到了桐馆的门前。
守门军士一见他来,便要通传。叶殊英挥手止住,也不让他去叫醒公主,独自一人,静悄悄地进去。他在清晨梧桐树阴下的雾气里绕了一圈,在公主暂居的小楼下站住,静静地等着她醒来。
这种事他并非第一次做,从前,他也曾经在公主的窗下,等待她从睡梦中醒来。算起来,当时的心境,与此刻竟然也有几分相同,都是既盼着公主睡醒,推开窗户,又隐隐希望她幽梦沉酣,始终不愿醒来。
然而天究竟是渐渐地亮了,朝阳照映在梧桐新叶之上,照得万点金黄。桐馆的窗中,也渐渐有了人声。叶殊英仰起头,看见褪了色的绿窗纱中,隐隐有影子闪动。他便知道,郦阳公主已经醒来了。
“既然来了,又站在窗下做什么?拖拖拉拉,成什么事!”
叶殊英还在犹豫时,窗上就传来了公主的声音。他也不再等,左手抱着锦盒,沿着桐叶罩满的小路绕到楼前,一步步踏着日影登上了台阶。
郦阳公主果然苏醒,正坐在桌前。她长发不再垂地,而是用衣带挽成发髻。衣衫颜色虽素,却收拾得整整齐齐。
她端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本书,抬眸朝着叶殊英看过来。叶殊英对上那双明眸,恍惚之间,竟仿佛觉得又回到了昔日在她手下习学兵法的时候,公主听见他哪处说得不对,因此正襟危坐,出言教训于他。
然而如今到底是不比当初了。叶殊英定了定神,脸上微微带笑,说道:“殿下,桐馆敝旧,招待不周,实在是对不住你。”
“确实。”郦阳公主点了点头,“如若你还念着半分旧恩,就不要让我住在这里。把我带到狱中去吧,我宁可和大郦旧臣同遭杀戮,不愿在此苟且偷生。”
“殿下这又是何苦?就算你去了狱中,难道不怕那些旧臣不利于你?”叶殊英笑道,“当今天下,可是人人都知道你有个我这样的学生,想必旧臣元老也多知此事。他们如若在狱中问起你我之事,你又该如何解释?”
“我识人不清,确实该有此报。”郦阳公主侧头盯着空无一物的素壁,看也没看他一眼,“但你背主忘义,日后必有报应。远的不说,楚王得了天下,日后也绝不会容忍你这等背主之臣。”
“背主?”叶殊英气满胸膛,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左手中锦盒也掉到了地上。“殿下,你不妨问问你的好父亲下了什么旨意?我父无故蒙冤,出狱后不久便即病故。我做人子的,难道还去忠于这样的君王吗?君不正,则臣亦不忠。难道还能怪我不义吗?”
“你要归顺明主,我不怨你。”郦阳公主转回头,双眼直视着他,“但你不该欺骗于我,假意跟随我习学兵法,又在学成后临阵投敌。叶将军,倘若你果真气性大,不惜性命也要追随明君。我不仅不会怪你,纵使战场相逢,我也会敬你三分。可惜你既要追随明主,又舍不下功名,裹挟了大郦的军兵去换你的前程。背弃旧主,为人不齿。对你这样的人,我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
叶殊英凝视着郦阳公主的眸子,本想说几句诸如兵不厌诈之类的话,对她解释一番,只见她双眼如冰,显然极是坚决。过去她显露出这样的神情,往往是在下定决心之后。他不由得心如死灰,明白自己已经不可能让她回转心意了。
此时,郦阳公主却低下头,和往常她教导他时一样,翻开了桌上的书。他看见这幅景象,不知怎的,一股无名火忽然在他身体里烧了起来,从足下一直烧到顶上。此刻他什么也忘却了,只想顷刻之间打破郦阳公主脸上那平静的神色,就像捞起一块春溪中的薄冰,狠狠将它摔碎在石上。
“是啊,殿下,这番话你也说过的。”叶殊英这样想着,声音压低了些许,“当年,我在战场上对你说这番理由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答我。我记得清楚,当时,你说:‘既然如此,不必多言。我们二人从此恩断义绝,你投你的明君去吧!’你是这样说的,对是不对?”
郦阳公主没有开口,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低下头,把面前的书翻过一页。叶殊英的声音于是更低了几分,低到如同在贴着公主的耳朵,和她絮絮耳语,“说起来,殿下,我今天带来了一份大礼,还未曾相送呢。”
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锦盒,轻轻放到桌上。在打开之前,他犹疑了一会儿。但是看见郦阳公主手中书又翻过一页,他终究还是伸出手拨开镶金锁扣,当着郦阳公主的面打开了它。
叶殊英其实甚少看见郦阳公主身穿素衣的景象。公主喜穿红色,帽,襦,衫,裙,皆多红色,平日出行,皆靓妆丽服。有时风大,公主端坐辇上,风飘裙帔,远远望去如同仙子。
他曾经听顾明瞻说过,公主行军时并不会如此打扮,也只和寻常士兵一样。她善使长枪,每遇战阵,必定冲锋在前。有时回来时,她重甲上集满箭矢,战袍上也溅满敌血,因为重甲甚厚,箭矢无法透过,因此公主并未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