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卷未央
自梦中惊醒,狂咳不止那夜后,又过了两日。
阑风长雨过后,院里刚开的凌霄被打落一地,零散成泥。姜非晚半蹲在那丛绿肥红瘦前,只叹可惜。
未曾来得及惜花,花便落了。人生亦不过如此,旋开旋落旋成空。
姜家这座宅子位于庆丰里的隅春巷,二进的小院子,已有些年头,院墙地面不免都有些斑驳。但姜家都是用心生活之人,连青砖的地缝里亦打扫得干干净净,园中种了花木,于初夏里绿意葱茏。
她正对着凌霄伤怀,忽而听到春见欣喜地大叫。
“娘子,紫薇开啦!紫薇花开啦!”
她闻声过去一看,果然,小院南角那一丛紫薇,在浓绿枝叶的深处,已然悄悄开了伶仃几朵小花。
又孤傲,又艳丽。
只怕是昨晚便开了,因了枝叶遮挡,竟然躲过一劫。
正喜悦着,又听到门声响动,步出小院一看,竟是姜渊突然回来。
身量高大的男子,因常年习武,虽然两鬓已斑,却仍旧渊渟岳峙,不动如松。
而他现下,却是也是如岩中青松般,定定立于大门处。不进不出,神色诡异,竟是一直盯着自己的女儿看。
姜非晚被那眼神盯得有些发怵,下意识嗫嚅道,“女儿最近没有犯错啊……”
也有好好服药,也有好好练功,也不吵着非要去金明园观端阳祭和竞舟,为何爹爹却是一面恚色,如山雨欲来,令她满心忐忑。
沐燕心正在廊房对窗为姜渊缝补袖口的磨损,听到动静赶出来,也是一怔。
她看了眼女儿,又看向姜渊,最后朝夫君迎上去。
“发生何事了?”她问,“怎地脸色如此难看。”
姜渊的眼睛始终不曾从女儿身上移开。
她如今十九,身量已足,面容清丽难言,肤色欺霜赛雪。却因身患天疾,又添三分风流病气。两靥生愁,真真一个弱风扶柳的病美人。
他是武人,眼神锐利如九天之上疾飞的鹰隼。绕是平常被爹爹爱重娇宠,此刻姜非晚也不禁感到惊惧起来。
下一刻,却见爹爹像是忽而卸下了全身的力气,一如小院里被密雨斜侵过的凌霄花儿般,颓然一地。
“今日——”
他甫开口,声音竟哑然如砂,精气全无。
“因端阳庆典,圣上召礼部并卫尉寺一众人等,入紫宸殿议事。期间,数日前受长沙王保举,入京为官的新任涿州刺史谢留行亦在。”
他似乎如鲠在喉。
当其时,殿中正商议到关键处,殿外却猝然响起永兴公主萧玉珧娇蛮的吵嚷声。
“为何我不能进?!这是我父皇的大殿,这宫中有哪里是我不能进的?”
“给我滚开!再敢阻拦,当心我用马鞭抽你们!”
殿内听得清清楚楚。
众臣素知永兴公主刁蛮任性,恃宠而骄。然则此刻人家老父便在眼前,父皇都未说什么,做臣子的也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
又闹了一会,齐昭帝萧元宏示意内侍将门窗关严,笑呵呵开口。
“谢爱卿,朕再给你一道旨意吧,算是双喜临门。”
昭帝如今身材微胖,不笑是宝相庄严,笑则神似笑面佛。
听到圣上唤自己名字,年轻的新贵朝臣上前半步,躬身做叉手礼,端方等待落旨。
昭帝看了眼一袭绯色朝服的清俊男子,狭长的眯缝眼在面前噤声敛气的官员中逡巡一圈,最后落地在某个角落。
“朕就——”
“把姜爱卿姜渊,他家的女儿指给你吧。
……
因临近端阳,夜间厨娘特意做了蜜淋,蜂蜜浇在刚蒸好的角黍上,甜香扑鼻。
然而桌边的人却都毫无食欲。
时值黄昏,金乌将坠,对开的楠木门外,展露半爿橙红流金的晚霞,亦将梢间地上的青砖染成了薄薄的绛色。
沐燕心早先哭了一场,如今眼睛还红肿着,手里紧紧攒着帕子,像抓着一些转瞬即逝的希望。
因有事要谈,一家人摒开所有下人,只留了春见一个老实的小姑娘陪侍在旁。
姜渊亦没有心思用饭,单肘撑于桌面,只不停饮酒,唉声叹气。
这对父母凑一起,竟一个主意也想不出来。
得知赐婚后,沐燕心反复向姜渊确认,是否只是圣上一句玩笑,能否取消婚事。姜渊也急,“你当我没有推诿过么?当时我就跟圣上告了罪,自陈小女天疾,又不善操持家务,恐非良配。我都当着那许多人的面,告知圣上小女之所以年近二十还未婚配,皆是因为这身体缘故,还要我如何说?”
他当时又惊又怕,再加上只是一介武人,嘴笨舌拙,不会说那些漂亮的官场话,恐弄巧成拙。干脆自曝其短,好让圣上意识到这指婚实是不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