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这一句问话显然失礼至极，但孟华姝觉得，何晞白或许会需要一个倾诉之人。

还有谁会比她更合适吗？

虽这样想，华姝却不自觉垂下了头。她甚至开始想象，不久之后何晞白投来的错愕，或许还有反感。

她怎么就是管不住嘴呢？又问了不该问的。懊悔的情绪无形中开始疯长。

沉默压根没有华姝想象中的那样漫长。

似乎只是愣了一会儿，头顶上方便传来了男子温润微哑的声音：“父亲性子急，待谁都是一样的，你别多心。”

他停顿了一下，轻笑道：“除了母亲。母亲身子欠安的时候，父亲不会与她起争执。”

这一回沉默的倒成了孟华姝。

他莫不是在圆场？

抑或是自己会错了意？

华姝仰头抬眼看过去，目光越过何晞白稍显凌厉的下颚，对上他不偏不躲、明澈的双眸。

他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这句问话在口齿间辗转后，又被咽下。华姝撇开眼，嘟囔道：“父亲的性子也太急了些。”

何晞白笑了几声，示意孟华姝继续前行后，道：“父亲有他自己的苦衷。”

他沉吟片刻，提议道：“娘子若不厌烦，我与你一一介绍武平侯府上的亲眷如何？”

免得稍后再引起什么多心吗？

孟华姝当即点头应许：“劳烦郎君了。”

*

当何晞白与孟华姝来到何老夫人院中时，万万没想到竟会有一人比他们到的还要早。

只见何素娟素手撩开内室挡风的青布帷帐，搀扶着何老夫人绕至待客的前堂来。

她身着芙蓉花纹半臂与粉白罗裙，腰间缀一色的绦带，行动时如弱柳扶风，举止正如何晞白所说的一般亲切娴雅。

何素娟扶着何老夫人上坐后，对着何晞白笑道：“二哥，你总算将二嫂给带来了。”

“祖母一早便念叨着几次问我，天都大亮了，你们二人何时才能到呢。我又如何能得知，只好劝着祖母再耐心等等，二哥二嫂即便走得再慢、时辰再晚，也总会来拜见祖母的。”

“现下可不就来了嘛。”

孟华姝的笑容险些挂不住，暗自腹诽，何素娟的言语远不比人美。

难怪锦德会屡次受气了，锦德那般直爽的性子，哪能斗得过巧言如簧的何素娟？

其实何晞白与孟华姝来得并不算晚，正正好就在何老夫人梳妆完毕之后。

可经何素娟这么一说，全然变了味，像是他们极不把何老夫人放在眼里似的，婚后头一回拜见便迟了。

孟华姝还没来得及抬起眼，看看何老夫人的神情，更未想好应答的措辞，便见何晞白笑得诚朴，立时作揖，因着风寒，来时又吹了些风，他嗓子哑得厉害，清嗓歉疚道：“拜堂时耽搁了一阵，故此迟来片刻，让祖母挂心了，都是孙儿的错。”

这家伙急着认错作甚？

如此一来，即便她说得再多、再中听，都成了狡赖。

孟华姝垂首咬了咬牙，将闷气咽回肚中，随何晞白行了一礼后，才寻到空暇，抬眸看向何老夫人。

何老夫人满头斑白，银发在头顶挽成了盘福髻，稀疏处以金钗相掩，远看甚是庄重，近看时老态难遮。

由于岁月的侵袭，她的眼皮松垮垮地搭下，几乎盖住了一半的眼睛。看人时眼光略为浑浊，像裹满了猜疑与审慎。

此刻她已将薄唇紧紧抿起，唇角微微向下撇，露出鼻翼两侧沟壑般的深纹，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

孟华姝收回视线，不由想起了来路上何晞白的介绍：“祖母是位慈祥端庄的老太太，从不为难人。”

端庄或许有，但慈祥嘛，何以见得？

仿佛是为了应证华姝的猜测一般，只听何老夫人缓声问道：“你婆母呢？怎么没与你们一道来请安？”

孟华姝低垂眼眸，回道：“回祖母的话，母亲病弱，恐过了病气给祖母，不便亲来。我二人自当替母亲向祖母问安。”

本是安安分分的应答，何老夫人却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讥讽道：“病弱？她倒是不害臊，多少年了也不换个借口，我听都听厌了。要我说，全都是娇惯出来的毛病。”

孟华姝勉强一笑，何晞白亦是讪讪。

正不知如何作答，忽觉身后有凉风灌来，偏头一看，青布帷帐又被婆子撩起了。

一位面容敦厚的风致妇人含笑迈进，想来这位便是高夫人了。紧随其后的是士人打扮的何旸乌与其妻朱大娘子。

朱大娘子的手中还牵着一位面如满月、喜容可掬的小女孩何悠。

正堂本就不算大，待他们四人与各自的侍婢小厮添进来后，更显拥挤。

“见过母亲。”“见过祖母。”

还有奶声奶气、拖得老长的一句：“见过曾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