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星星仙语人听尽(伍)
在何子规取出冷魂钉五日后的黄昏,风雅楼的马车才姗姗至了候雪亭。
见了那幂篱,得知她于五日前到了成都,随后就离了城,沈亦之未作任何表态,只将幂篱递给何方,让他拿着。
眼下即将入夜,城门快要关了。眼下既知何子规已顺利抵达成都,更没有什么需要着急的,二人便在候雪亭休整一夜,等明日一早再往竹林小筑去。
候雪亭中,专为楼主亲临而设的隔间名为“浣雪”。
入夜的浣雪间很静——长安沐风间、洪都抱月间、扬州拈花间亦是如此。只是不知是否是因为未曾踏足蜀地,或是由于日夜对亡妻的挂念,此时沈亦之躺在床帐之内,却无半点困倦,反倒生出几分颇似近乡情怯的心绪来。
只不过,近的并非是他的“乡”罢了。
他与戈月年少相识,那时他们一见面便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谁也不曾想到往后两人之间会有那么多的牵绊,更想不到最后那些过往竟都只能留待他一人默默独藏。
初见之时,她应当就是自成都郊外竹林小筑而出,远赴千里之外的长安,金发碧眸、一身月白。
因着第一次见二人便大打出手,此后她虽对谁都是一副知礼温柔的模样,却惟独对他不假辞色,俩人一旦碰上了就是活生生的“针锋相对”四个字,谁也不让谁。
莫说在霁月居的那几次见面,纵是之后他们于战场上重逢,这一点也未有半分更改。
是以他们之间留存的记忆中,总是年少的交锋时多、后来的温存时少,以至于如今去回想时,除了能从兵荒马乱、烽火连城中抠出几分相互扶持或是碧衣青庐,便只能往那些恍如隔世的年少时光里去寻。
想着想着又越是悔憾,若是当初见她之时未将她当作心怀不轨的歹人,若是当初能与她好好说上几句话,若是当初能就着以往诸多事先与她赔个不是……
若是当初啊。
谁又能料得到,就在宝应元年,那已是战乱将要平定之时,他们都熬过了这么久的战火,眼看便要能安定下来,所有的念想与企盼却都在那个中秋夜尽数化了泡影。
当时见那把红尘剑钉在戈月心口时,惊、怒、怨,不解与悲愤,自然都有,乃至当时听那戴着张冰冷妖异玫瑰银面具者说出那些话,同样也是恨她的。
后来的事桩桩件件赶着他往前走,直到他已身处江湖高位,坐于风雅楼中执掌八方风声,便也隐隐触到了当时那一夜真相的边角。
再往后,他就已经大致明了,那夜究竟为何会如此。
别无选择。他们都别无选择。
就像戈月一定会在那时赴死,何子规一定会在那时为她了结,而他也只能独自殓葬亡妻、带着女儿离开。
那一年多的“心安理得”……他又何尝有过半刻心安?
沈亦之抬起手,手背覆上双眼。
四下寂然的浣雪间里,徒落一声低长的叹。
···
翌日清晨,沈亦之与何方动身去了城郊竹林。
马车抵达竹林小筑时肖沉璧正于石案前抚琴,他的生活似乎依旧如常,练剑、抚琴、读书、配药。
他们并未第一时间就见到何子规。问过才知,在服了三天的药初步稳住躁乱内力后,何子规便借了竹林小筑间一处静室闭关。
不过,见不见面其实都无所谓。知她已取出冷魂钉且情况应该算是稳定后,沈亦之问了戈月生前曾居住的房间所在,登上竹制阶梯,推开了那扇门。
屋里陈设相当简洁,陈设虽略略显旧,却不落什么灰尘,应是肖沉璧时常有打扫。入眼是地上竹簟药枕,一侧是放书卷与药瓶的竹柜,墙角是衣箱。而窗下是颇有些简陋的妆台,其上一枚菱花铜镜、一个漆木妆奁。
他慢慢关上门,放轻步子走近窗边,望向那在这一片素雅简约里极为显眼的铜镜与妆奁。铜镜是鸾鸟荷花菱花镜,而妆奁上螺钿鸟雀花枝。
他记得戈月曾说过,这是紫嫣赠予她的礼物。
戈月留下来的遗物不多,其中最重要的,应当就数这两件了。
沈亦之敛了衣袍,在妆台前坐下。若无宝应元年中秋夜的变故,战后他应当是会与她一同回到这竹林小筑中,收拾旧物,或是随她留于此处,或是带着她一起回长安。每日晨间,她也该是会像从前一样坐在窗边,迎着曦光与晨风打开妆奁,对镜着妆。
而他大概是会效仿汉代张敞,为她描眉。
这间屋子的陈设布置或许还保留着原本的模样,只是主人已离开太久,且一去便再无归期,屋内无论是铜镜妆奁,还是竹簟药枕,抑或她曾翻看的书卷、用过的瓶罐,都不曾残留半分故人温度。
他垂首望着妆台,出神了半晌,忽听得竹门轻响,便回头望去。
是肖沉璧。
他依然神色清淡,放了两个空的竹编箱子在门口,只道:“师妹的旧物大都按原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