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笙,宣帝元年。
时值隆冬,天大寒,淖冰坚,朔风凛凛,齑粉霏霏。
琅琊城畔,名流远,贵胄疏。
并州方向,驰道厌厌,碧色通幰车孤行其中。
幔帐内香轻玉暖,少女和素衣而卧,鬓云乱洒,双颊红润。
这便是阮祉蓁了。
车毂转缓,停至栖迟驿。
昔有贤哲聚于栖迟亭下,援疑质理,针砭时事,逢先帝南巡窥听之,举其能者,承天子之光,缀公卿之后,栖迟以此得名设驿。
去岁先帝薨,今宵栖迟冷。
阮祉蓁鬓角薄汗微渗,轻衣渐透,眉头紧拧,气猝神乱,双脚像是在费力地踹着什么。
蓦然,她似感脚下一空。
“啊……”
声音清冽,如坠寒渊。
阮祉蓁从一阵长闷的窒息中倏地睁开双眼,环顾四周,眸光落在两侧窗牗垂掩着的碧色锦幔上。
怎会在这里?
这是外母家的马车,当年她离开琅琊,便再没有回去过了。
后来即便是外母去世,她也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却因为与夫家太夫人丧期冲了,硬是没有见上外母最后一面。
而后,她惩己禁足于杳中别院,移了院里唯一的海棠,斋戒一年。
要说这十年里有什么遗憾的,也大抵不过这件事了!
此时,她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才软软坐起身,将舆榻上的缎绣氅衣拢在肩上,末了,又执起暖炉,在手中来回摩挲着。
可分明前一刻她还在望京的莲池底垂死挣扎!
怎么会?一时间她竟有些分不清梦里梦外,是非虚实了。
脑海内星河溯转的仿佛是旁人的故事。
*
宣帝二年,并州阮氏,有女祉蓁,性温品贤,礼通术达,得覆纁袡,垂髾髻,嫁天水。
闲看拨云弄月,旁观物换星移。
至宣帝十年,她随夫至望京,一日游园踏青莲,坠池而殒。
*
十年生死,恍若一梦。
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肘,疼得很!
阮祉蓁怎么也想不通,重生此等怪诞之事,竟然会发生在她身上。
但她确实是回到了她出嫁的前一年,从琅琊回并州途中遇刺的这夜。
前世,她心有山海,却静而不争。于夫家,恪守妇道,虽无琴瑟和鸣之美,亦得一隅自居,至死无悔。
这次刺杀算得上她平静而短暂的一生里,唯一波澜的一件事。她清楚地记得,这夜她与琅琊城中好友作别,饮了酒,车行至栖迟驿,驭奴仆人停下来稍作歇息,众人困顿之际,贼子趁虚而入。
而此时,马车正好停了,四周鸦雀无声。
她伸手欲掀开锦幔,看是否到了栖迟驿。
却隐约听得脚步声,腾起的杀气逾逼逾紧,中有破势者,直凛凛朝着马车而来。
不对!她收手之际。
剑光破窗而入。
她举古琴挡于身前。
琴折,剑落。
阮祉蓁心跳如鼓,帐外却又恢复之前的寂静。
少年剑斩贼人后,本欲离去,却又折回到马车旁,举起右手,察觉手上有血,他换了左手,拨开锦幔。
轮廓分明的脸庞,依旧带着些许稚气,是阮祉蓁记忆里十年前的那位少年。
少年身后是一片死寂。
“祉蓁,我来晚了。”
随着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阮祉蓁才确认他真的是琅琊二公子,王霄。
阮祉蓁在琅琊外母沈家寄养的这些年里,是他陪着她,竹马闹青梅。旁人都唤她阮女郎,阮二娘子,亦或是阮女君,同辈中,只有王霄唤她本名。
而王霄,也是三年后,大笙国那位叱咤战场的平远将军。
阮祉蓁脸颊如芙蓉一般晕开,颔首示意,王霄跃身至车前辕。
她这才想起来,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确实是他放心不下,从琅琊偷跑出来,替她解了杀身之祸。
少年挥手扬鞭,马蹄声骤如鼓,催着通幰车一路向北。
数里之外,缯盖轺车前辕,驭夫戴着斗笠,急撵风雪,一路南下。
中道榆树之下,两马车相逢,缰绳紧扯,马蹄扬,声长嘶。
“霄哥哥,怎么停了?”
阮祉蓁迫声,他此时应该马不停蹄地将她送往并州才对,怎么会停下来?
王霄抖袍下马,急行至轺车前。
“人交给你。”
轺车之上,玄衣束冠男子,正襟危坐,左手垂在宽敞的车轓之上。
阮祉蓁这边长久没有听到王霄的回答,有些担心,准备下车查看,掀开前幔的那一刻她怔住了。
是赵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