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记

意识要叫醒只穿着裙子的迈雅，南海岛屿水域温度再高，也抵不过夜晚的清寒。当罗走到离迈雅只有几步的距离时，他打消了念头。绕到贝波身体的另一侧，找了个最舒适的位置靠坐下来。

有多久没见过迈雅不设防的样子了？特拉法尔加·罗深感这个问题会出现在他脑子里，委实好笑。

他双手撑在脑后，惬意地伸长放松双腿，也许是姿势太舒服，所以他允许这个问题多停留了几秒。

大概是，很久以前了？

久到他们还在流亡时，迈雅每天为了给他搞到米饭，不得不起早摸黑扛米袋。北海售卖大米的商店本来就少，他从不清楚迈雅是哪来的本事弄来这种他唯二挑食的东西。

久到，好像她从丹吉尔接住硬币离开，还在昨天一样。

而今天，她就坐在他的船上，毫无防备地安睡。

四周太静了，除了船舱的吆喝和歌唱声，罗耳边只有涛声阵阵，因此他的思绪不由得跟随这片大海沉入海底。他曾经想象过潜艇外的深海传递着怎样的声响，想着自家船舱里的同伴们热络的气氛，对比此时安静的迈雅，罗不由得想起自己开怼时，她的气恼和无奈。

但让他放松和喜欢的不止是怼人，迈雅的房间不大，只是开一盏灯，两个人在屋里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目力所及被蓝幽幽的荧光温柔拂过，整个空间都是鲜活的。两个人的灯能亮得久一点，哪怕这一路上勾心斗角常在，偶尔也有争论——却是不同于争吵的那种争论。

他甚至还不完全清楚迈雅是怎么样计划的，迈雅也不知道他彼时在想什么，他们像两个刚刚认识的人，反而相安无事，非常轻松。

迈雅身上有种超越时空的闲散。外面的伟大航路，船上对她的猜忌，他们之间的纠葛，还有她身上的谜团，迈雅从来不疾不徐，仿佛一个看客。

可她的存在又是独特的，不同于那些全然信赖自己的人。她像个警铃，也像个孤独的漫游者，连潜艇都只是她漫长旅程的一个小小的驿站。

她曾经十足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托雷波尔不会知晓潜艇的位置。

她说，特拉法尔加，红心团真的很好。

她问他，“船长”的梦想，实现了吗？

她在他前往厨房煮咖啡时递过他的杯子，常常会说一句“趁热喝”，他的杯子挡住视线里喷发的火山，说话人端着自己那杯热巧克力，提着一袋米不紧不慢向前走，目的地是全船生命赖以维持的核心仓储区。

都是类似这些、不怎么重要的事情。

罗仔细想了想，迈雅没说过什么了不得的话，做的事情换个船厨说不定也很平常。

可因为是迈雅，他才能放心将船厨这样重要的职务交托——哪怕直到现在，船员中依然有人提出了质疑。

罗微微勾着嘴角，他是信她的。他对此感到满足。

而迈雅，似乎也在被动中，学会了敞开心扉。

一阵夜风刮过，罗再度起身，转到迈雅那边，刚伸出手打算喊醒她，目光却在迈雅手里捏着的厚厚一沓信件上定住，即便在睡梦里，她依然紧紧攥着那个人的来信。

高尔沙……

不等他想到些什么，迈雅警觉地睁开双眼。

“吓我一跳啊，罗。”

偷看被抓个正着，罗很是无所谓地起身，朝迈雅直直走过去。迈雅警惕地收好信件，注视男人颀长的腿在她身侧随意交叠。他的视线在她细白脖颈上挂着的玫瑰项坠上一扫而过，试探着挑起话题，他深知这次对话就像掀开一角沾满灰尘的旧红色天鹅绒，而迈雅未必会回应他。因而他的语气罕见温和：“温德兰是不是尝试修过一条雪列车铁路？”

迈雅没想到他会提及这个，眉宇间的戒备霎时没了大半，一只手摩挲着项坠的玫瑰金色边缘，她用更轻快的声音回答他：“是啊，那条路原计划是要打通北海诸国之间的雪山屏障，促进北海的团结的。”迈雅说到这里，转头对上罗，她惊讶地发现，特拉法尔加·罗的灰色瞳孔在月光下显得深邃且柔和，“从温德兰出发的第一站，就是弗雷凡斯。”

迈雅扭头避开罗的目光，把脸埋在膝盖里，喟叹一声：“可惜，杰尔玛来了。就没有然后了。”

半晌，在罗打量她弯曲时线条柔韧的后背时，迈雅又用上那种轻飘飘的语气说道：“如果有机会的话，罗，我带你去看看那条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