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记

太暗了，四周都像极了火车被煤灰熏黑的炉膛，伸手去抹，白生生的指头上那点油脂的光泽也被层层涂黑。

迈雅耳边落下水珠，冰冷湿滑像蝮蛇滑腻的肚皮摩擦过耳垂，意识如同真菌伞裙下的荚膜一格一格连成一片网。

在这里，她拼命记住的时间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否被一并轻易抹除。

在这个似是地窖又像洞穴的训练场，长久以来她所知道的只有被送下来的人，和他们或者她们或者它们的惨叫。

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没有灯火的黑暗，她乐观地想，这无非是电普及以前的世界的缩微。

而她在这里，像黑暗中蛰伏的捕食者，眼眸如鹰锐利却多了夜行生物的冰冷，扑猎一只只如同盲者的蝙蝠充饥。

月亮的阴晴圆缺不断在地窖一方窄窄的天窗上照镜般出现，迈雅在脏兮兮的衬衣角撕下一块，借一星银光木然擦拭杖刀上的苔藓。

地窖潮湿阴冷，她这个依稀散发热度的活物还好，纯木制的刀鞘误了上清漆的时机，若是没有被撕得千疮百孔的衬衣，迈雅无法确定师父的遗物是不是会毁在她手上。

今夜很不寻常。

太静了。

维尔戈将她关进地窖之前，更换了好几处训练场。按照他传达的多弗拉明哥的指令，她要为家族未来的发展贡献力量，这样的训练必不可少。

“训练场”，按照维尔戈那种训练苛刻的海军来说，越是严酷的环境越能锻炼人的意志。

最开始的场地，迈雅依稀记得是一间普通的地下室，四壁雪白，除了头上一盏灯，什么都没有。她只知道每日固定时间由家族雇佣的聋哑者送来食物和猎物，其余的时间，吃饭，睡觉，训练六式，日子车轮转一般向前滚动。

当墙壁和她都被染成红色的以后，披上大佐外套的维尔戈眉头不皱地带她转换场地，中间到了哪里印象已模糊不堪。唯一在脑海中停留的颜色是一片碧蓝，她还记得。在地窖以前，维尔戈领着她到了一座四面浸水的钢化玻璃囚牢。

仅有的出口在单向通道遥远的尽头，迈雅从未想过逃脱，也忘记了求饶——她时常摸到口袋里能用来联系罗的电话虫，但是抬头望望隔着薄薄一层透明玻璃的，深不可测的水池，她便打消了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知道那只电话虫会漂流也会游泳，在离开那座明晃晃的水下训练场后，她便将它放生到了水池附近。

后来再见到维尔戈，他剃掉西瓜头换了正常的平头，见面时迈雅调侃了他辨识度极高的树脂偏光镜和常年黏在侧脸的食物碎屑，她故意延迟维尔戈姓名后的“先生”二字，结结实实挡住对方的“鬼竹”一击，才慢悠悠喊全了他一直强调的所谓敬称。

「小鬼，皮实了？」他话极少，也从不赞赏，这是迈雅一年半载听过维尔戈说过的，勉强称得上轻松的一句话。

她没说话，示意他左脸的大半块煎蛋，心想海军伙食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给我看看飞指枪。」在废弃工厂里，他在封死的大门处摆好木箱，上面从大到小依次排了四个带瓶盖的酒瓶。每个瓶盖都被拧松，维尔戈抱着手站在一旁，要求迈雅每次出手都要连发两枪，一枪要打中酒瓶的瓶颈，另一枪要击中酒瓶碎裂一瞬间飞出的瓶盖。

这不算刁难，至少在维尔戈眼里，这什么都不是。

迈雅做得勉强合格，仅仅在第四只瓶盖飞起时指尖骨头一疼，晚了半秒钟，她情急下掷出小匕首，将瓶盖牢牢钉在了大门上。

维尔戈始终皱着眉头，却什么也没说。

进入地窖前，他特意给她买了一杯咖啡，没有糖也没有奶。

「莫奈在地窖坚持了一个月。」

他无意提醒了这一句，似乎要用无上的荣华富贵诱惑看不清贪婪背后真相的人。

「她现在，在德雷斯罗萨的王宫做皇家秘书。」

迈雅喝光那杯咖啡，用她越来越稀薄的语气回答：

「boss给的工资还够我买世界上顶级的咖啡。」

「小鬼，给我注意你的态度！要称呼多弗为“少主大人”！」

迈雅不置可否，维尔戈在她身后重重锁上地窖大门，她在黑暗中笑起来。她笑得双肩直颤，而后迈雅缓缓睁开眼，看清头顶那方窄小的天窗和它泄下的一点星光，她走了过去，一步又一步，最终停在光亮的边缘。

她用指尖描绘着方形光晕的轮廓，小心没有把自己的皮肤暴露在光下，即便那光芒微弱至极，根本无法照亮她。

人从来是怕什么来什么。

从前她怕疼，怕受伤，怕这种阴暗潮湿充斥血腥的地牢。

她逃走过一次，结果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类似的地方。

她怕着怕着，久而久之，麻木也好无力也好，竟然不怕了。

迈雅在光晕里看到一张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