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梁知会好似被拉进了一场浮生大梦,梦的主角长着一张和她如出一辙的脸,让人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大火的余温褪去后,留在原地的并不是满目苍夷,而是一寸又一寸的箱底旧绸缎,手感潮湿而滞涩,让人心生抵触,却又不舍付之一炬。
旧时光与错乱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重叠,梁知会如同千年前梦蝶的哲人,再睁开时,占据眼前视线的,赫然是儿时梁府榻旁的旧帷幔。
她脑袋发沉,四肢酸胀无力,不舒服地一动,额头上滑下一块早已晾干的布片。
“……要说,梁家好歹也是天子舅家,竟是这样一副小家子气的做派。京师医馆所到之处,哪家不是派个体面的管家来迎?恭恭敬敬请进来,全程陪同问诊,递这递那,完事儿后行些‘方便’——梁家竟然就只派了个老嬷嬷带路,那老嬷甚至半途跑去浆洗了……谁敢信?”
京师医馆前来看诊的人大概以为她睡着了——或者根本不在意她会听到,在屋里另一侧收拾东西,嗤笑成一团。
“也是因为这孩子不受宠吧。家里不管,生病了也没几个人惦记,瞧这屋里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道。
“不是嫡出的么?她娘也不管。”
“嘘——她娘也是个病秧子,我隔壁一个师姐常来梁府,就是为她。她是正室不错,可你猜怎么着?没生儿子,就这一个女儿,人家妾室一个接一个地生。她自己没什么地位,性子又软弱,管不了这孩子。”
“可不是么?没儿子,一辈子就那样了,家里男人也不会管你过得好不好。”
“哎……走了走了!今天这趟看样子是捞不着‘好处’。诶——小严啊!这边就劳你多留下照看,我们回医馆还有事,就先走了!”
一群人窸窸窣窣地聊着闲话,门一关,就仿佛隔绝了里外两个世界,屋内陷入沉寂。
梁知追侧头,看向那个孤零零的被剩下来的人。
“你要么?”梁知追猝不及防开口,“她们说的‘方便’。”
严今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手一抖,药壶盖子磕在壶上,发出“咚”得一声脆响。
她抬头看了梁知追一眼,尽职尽责道:“醒了?身上什么感觉,可有好些?”
梁知追侧身躺着,这样方便她“打望”:“有点热,身上好多汗。”
严今期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榻边,两指搭上她的额头。
“快好了。若是中衣打湿了,就换身衣裳,不要着凉。”
“头好沉,”梁知追闷闷道,“还没力。”
严今期:“在哪里?我帮你拿。”
她按照梁知追指的方向,从衣柜里取出一身衣物。
“先别关——”梁知追裹着被子,脑袋立起来,“看到里面的一个小锦囊了么?”
严今期把锦囊和衣服一起递给她,正遇背过身去,就被传说中“头沉”、“没力”的家伙一把拽住了手。
梁知追:“你等等——这个给你。”
严今期手臂一僵,回头看见她手心里的一坨银子。
“这叫……那啥?‘方便’。”梁某人一脸笑嘻嘻,眼睛眨得十分真诚。
严今期:“……”
严今期深吸一口气,颇为温柔地抽回手:“梁小姐,我们医馆大夫是不能随便收这些的。”
“刚刚那群人可不是这么说的。”梁知追瘪瘪嘴,讪讪地把银子抛来抛去,“既然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梁家没气魄给,我就自己给。再说,我是真心想要给你的,方才一群人还在的时候,我就一眼注意到你了——他们走得好啊,我可以省钱了,只偷偷给你塞‘方便’,如何?”
“让梁小姐见笑了。”严今期头也不回地走开,跪坐在药壶旁边,弯腰拨弄下头的炭火,“不过我不愿收,也是真心。”
“德行高尚只会损了自己。”梁知追翻身趴在榻上,把那坨银子滚来滚去,“像我这样家里不管不问的小病患,又捞不着好处,上门的大夫瞧得明白,不会多花一分心思在无用之人的身上。于是——你就被留下来了。所以让我猜猜,你是新到医馆的么?被叫来打杂,还得留下收拾残局?”
“梁小姐,”严今期无奈道,“有些话你明白就好,也是可以不说的。”
梁知追笑得开怀:“你叫什么名字?”
“严今期。”
“你也别一口一个小姐叫我——我叫梁知追。”她兴冲冲道,“你多大了?我平日可以去京师医馆找你玩儿么?”
严今期不指望能与这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做朋友,只当她一时兴起,遂敷衍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梁知追笑意渐收,她望着严今期清瘦的侧影,手头乱滚的银子渐渐停下。
她突然问:“医馆里也有尊卑么?”
严今期一愣,随后垂眸一笑:“哪里都有尊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