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一段时间里,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情景。鱼禹敲门,进来。他寒暄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比如晚膳,早膳吃了什么,然后朝王艳煕深情的看一眼,就走了。
奇怪的是,他习惯在院落里的梧桐树旁滞留一会,在院落走一走,如同雄狮在巡视自己的领土。每天同样的走动似乎能给他增添许多乐趣。当他的目光扫过王艳煕倾斜的侧影后,嘴角便立刻浮上一丝笑意。而当他把目光转过来时,岚之肯定能从中看到一丝无奈。然后,他作了一揖说:“安枕。”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一天,酉时。
院外下着如柱般的暴雨,空气湿漉漉的。王艳煕不由自主地想象在外的鱼禹,他进来的时候定会是一身湿答答的,但是他没来。该他来的时辰已经过去一刻钟了,王艳煕恼怒地不得不承认自己惦念着他,转而又慢慢地继续绣着腊梅花,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专心致志。
终于,脚步声响起来了。从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中,王艳煕推测出了是鱼禹的步履。他回来了。
门推开了,鱼禹来了。他一身绯红色的锦袍,头顶黑色笠帽,朱唇若涂脂,狭长狐狸眼,卧蚕眉。一件素袍紧裹着肌肉发达的躯体。
他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说:“我感到冷。雨太大了,我淋得湿透了。”
他摘下笠帽,放在了一边。站了几分钟后,他拿起笠帽,转身走了。
过了一刻钟,他换了一件玄色的锦袍,出来了。
他说:“长安的春季算是一个温和的季节。我们那儿的春天非常冷。树木有落叶松、樟子松、红皮云杉、白桦、蒙古栎、山杨,一座座森林挤得紧紧的,到了冬天,树上的积雪沉甸甸的。在长安,茂密的国槐、苍劲的侧柏,遒枝峥嵘,又别具一番味道。不一样的味道。”
他的嗓音比较低沉,暗哑,里面似乎裹挟着轻微的异域声调,又似乎嘴里含着一块糖,吐字不够清晰。
他一动不动伫立良久,一声不吭。王艳煕飞针走线机械地绣着鸳鸯。她淡漠地并不瞅他,一眼也没有。而岚之则理着花架,一语不发。王艳煕认为她们的沉默应该会传染的,昭示着鱼禹该例行公事般向她们说“安枕”。
然而鱼禹仍然站着不动,曰:“我始终热爱故土,始终热爱。游牧民族的冬天太煎熬了。食物太匮乏了。我也一直热爱着长安。只是远远地爱着,像思慕遥不可及的娇娘。”他歇了口气,然后庄重地说出:“由于我阿爹的缘故。”
他转过身,来回搓动着双手,又轻轻地跺了跺脚。他旁边就有一张舒服的圈椅,完全可以坐下,他没有坐,他始终没有坐下过。也没人请他坐,他也没有过一丁点越轨的言行。
他重复道:“由于我阿爹的缘故。他热爱长安。边疆的战乱使他感到忧虑,他也热爱草原。他以为长安和草原可以和睦相处,但好像不能,掠夺似乎无处不在。”
鱼禹说话时望着王艳煕。他并不像一个男人望着一个女人那样望着她,而似乎是想透过她望向遥远的草原,捕捉住在天空翱翔的雄鹰。王艳煕一动不动,似乎被巫术定住了。
“草原的雄鹰败了。我阿爹看到中原依然由残酷的官僚左右,依然让昏聩的皇帝盘剥。他对我说:‘去长安看看阿爹的故土’我不得不应下。我喜欢弹奏跳舞,阿爹让我学狩猎骑马。”
他微微一笑,说:“我是喜欢到处走,在哪里都可以生根。似乎这便是来到长安定居的一条理由。”
炉子里煮的茶水冒着热气,溢出来了。鱼禹走过去,用火钳捡出了一些柴火,火小了。
他接着说:“我身体里一半流淌着着长安的血液,一半流淌着草原的血液。血液里藏着放浪不羁的灵魂,云游四方该是我的归宿。看自己身着锦袍的样子,会莫名觉得有一丝怪异。然而,来长安定居我并不后悔。草原会好起来的,长安也是……”
他抓了抓袖口,似乎想捏住什么以获得力量,接着说:“也许我使你们感到困扰。我买地让胡人播种,并不是我喜欢圈地,而是朝廷的规定。这样我能获益,我也是商贾”
他走上两步,作了一揖。同往常那样,他说:“安枕。”说完,他走了出去。
岚之默默地抿了口茶,似乎灌的猛了,她咳几声清了清嗓子,说:“也许我们这样无动于衷会显得太冷漠无情。”
王艳煕抬起脸头来,倒竖蛾眉,两眼炯炯闪烁着愤怒的光芒。岚之感到自己脸色几乎涨的通红。
那夜之后,他隔了好久没来。也许太忙了,忙得忘记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