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先生
半晌。我转身离开时,几乎能感受到他落在我背影上的那两道目光,犹如夜间照亮海岸礁石的灯塔探照灯,明亮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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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是一对普通夫妇。
普通到母亲会为了晚饭买菜超过一百元数落父亲,父亲会因为工作吃瘪攒上一肚子火、在家里故意找母亲的茬。
小摩擦被怨怼和恶言灌溉,他们的嗓门越来越大,争吵愈演愈烈,最终演变成在翻旧账中互相咒骂,由切磋比武变成了你死我活的决斗。
而我不是在劝架就是在被迫选择。
我讨厌选择,就像讨厌便秘。
于是我讨厌婚姻。我越来越沉默。
如此普通且无趣的生活,平静又跌宕的生活:铺满鸡毛蒜皮,点缀甜言蜜语,表面风和日丽,内里凄风苦雨。
毕竟大家都是那样过来的,对吗?
祖祖辈辈的父母都是,世世代代的夫妻都是。
可我不满意。
但现在,在失去父母很多年以后的现在,我竟然会在想到他们时,怀念起以前吵吵嚷嚷的日子。
我们会玩“谁吃饭最慢谁洗碗”这种幼稚的游戏,也会在一起爬三小时山的途中互相搀扶加油鼓劲。
他们会做只有我爱吃的菜,我也会买只有他们爱吃的零嘴。
大概这就是家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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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
回到车上,我的两只猫一左一右将我夹住。
没等我回应,婴孩丧钟已经透了底,把字大喇喇地写在我的手背上:「有我在,肯定救回来了呗!」
我敲了敲不安分的戒指表,细心补充道:“白领小姐破损的内脏和血管都恢复到了车祸前的状态,外伤和手术创口休养一阵子就好,目前性命无虞。”
奶牛猫长舒一口气:“然后呢?”
这可难倒我了。我到现在都没搞懂所谓“丧失”是指什么。
低沉悦耳的男声轻笑:“去找那辆车。”
可是车已经报废得七七八八,纵然我找到那辆车,也拿它没有任何办法。
让一辆车开口可比让酒桌上叱咤风云的中年男士住嘴要难得多。
“去她公司看看?那可能是她上车前最后出现的地方,”奶牛猫眨了眨大眼睛,“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有道理。我摸了摸机灵的小猫头,在自动驾驶控制台上输入白领工作的地点。
半小时后,我们即将抵达目的地。
写字楼高耸入云。
时值深夜,办公大厦的窗户密密麻麻,基本都是亮的,远远望去犹如一座巨大的蜂巢。
里面住着一群又一群工蜂。它们为采花蜜成天累死累活、昼夜不歇,哪怕某天走失一只,或是被路过的人踩死一只,也没有别的蜜蜂会发现。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工蜂。
现在,我要前往蜂巢,去寻找一只工蜂残存的痕迹,光是想想就绝望。
人事小姐听说我的来意,无奈地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她昨天晚上递交了辞职信,态度很坚决,我劝不动,只好带她办理了离职手续……”
“抱歉。办完离职手续以后,她就已经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了。”
我道谢,垂头丧气地趿拉着步伐离开。两只猫窝在一楼大厅门口的阴影里等我。
“王小姐!”
我前脚刚迈出旋转玻璃门,就被一道似曾相识的男声叫住。
大厅内透出的灯光杯水车薪,周围黢黑一片,空荡的风一阵阵吹拂我额前的碎发。
距离我大约十米远的绿化带旁,杵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
他身形瘦高,面容隐在阴影里模糊不清,远远看去,就像一根笔直的衣撑子。
“您是咖啡厅的王小姐吧!”见我回头,衣撑子长腿一迈,兴冲冲地向我走来。
两只猫不动声色地伏着,悄悄观察男人的一举一动。
穿西装的男人,还出现在这家公司楼下……我思忖片刻,灵光一闪:难道是郑先生?
待衣撑子走近,大厦玻璃旋转门内投射出的灯光打到他脸上——眼窝深邃、轮廓分明——不是郑先生。
相比于老练稳重的笑面虎,眼前的青年更像不设防的职场新秀:高个子,单眼皮,挺直鼻梁,浅红薄唇,笑容温和友善,颊边两个俏皮的酒窝平添几分少年气。
他手里拎着个深棕漆皮公文包,黑色条纹西装随意地敞着,没有打领带,白衬衫解开两个纽扣,露出白皙的锁骨。
“王小姐,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
青年高大的身影在我眼前投下阴影,热情开朗地笑着,一个劲儿地往我跟前凑。
可我实在记不起来他是谁。
他明明有一张这么好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