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予淳(一)
由得微微叹息。
母后或许都不知道她自己有这个习惯,但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心照不宣。
每当她开始怀念什么人事物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握住那同心结——听皇兄说,那是很久之前父皇赠予的。
母后宫中,分明有数不尽的父皇赏赐,可唯独这样东西,母后日日佩戴,从不离身。
那其实已是十分陈旧的物什,编织绳结的也仅仅是银色丝绦,不甚华贵,与母后如今的身份很不相宜。
母后坚毅如斯,却留它在身旁,就好像是将唯一的柔软留在了身旁。不必如淑太妃一般哀哀戚戚,母后仿佛从不思念父皇,却又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父皇。
依稀想起幼时四哥教我习字,写的是梁武帝的《有所思》,中有一句: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这一句诗睹物思人,此情可怜,私以为,母后便如是了。
同心——这确乎是一个容易让人心柔软下来的词汇呢。
“淳儿若真的有心,想感悟世事,不妨今日出宫去瞧瞧吧。”思念回笼的母后忽然笑着对我说,“你已届志学之年,总窝在宫里陪着哀家算怎么回事。多走走,多看看,我大周的燕王殿下,也不能只做一个受百姓供养的逍遥王爷呀。”
我一时羞赧不已。兄弟几人之中,除七弟予江年纪尚幼之外,皇兄高踞云端君临天下,三哥是摄政王辅弼朝纲,四哥征战沙场功勋卓著,就连庸懦的齐王兄和文弱的晋王兄,近几年也渐渐领了些差事为皇兄分忧。
只有我,于政事上毫不关心,文采武功皆不算出众,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至今不曾开府。
我知晓母后也算不得怪罪我,她只是希望我能开阔眼界,不要虚度光阴。
于是垂手诺诺:“儿臣惭愧,谨遵母后教诲。”
“去吧,哪怕只是去城外舍一碗粥呢,也比你抄十遍佛经都有用了。”母后含笑道,示意流朱姑姑给我裹紧了一袭鹤羽大氅,“风寒雪冷,自己仔细些。”
我应声告退。
许多许多年后,我问过母后,可曾后悔那一日让我出宫?
母后叹了口气,却又摇摇头,只道:“世间因果,自行自担,无甚可悔。”
我亦扪心自问,我可曾后悔么?
或许也不曾吧。哪怕是有了这之后无数光阴的清冷孤寂,可是,我仍庆幸,那一日与精微的相遇。
从皇城到朱雀大街上,从最繁华的永安坊到城墙脚下萧条荒蔽的城隍庙,沿途所见,皆是超出我想象的人间疾苦。衣不蔽体的垂髫孩童,饥肠辘辘的贫苦灾民……这还是在天子脚下,在天子看不到的地方,只怕还有更多。
我掩下深深的惭愧,留下几个人将棉衣等御寒之物分派下去。驱马向前,迎头可见前面一溜儿的粥棚,张着如“沛国公府”“云麾将军府”的招牌,都是各家勋贵设立的。
每逢天灾,京都勋贵人家都不吝啬于施粥赠药,周济百姓,是为积德,也是为求一个好名声。想来今年有皇兄亲自牵头,大臣们便也更加踊跃了。
四哥对此类行为一向是有些愤慨的,总觉得这些人沽名钓誉,利用百姓疾苦来给自己邀名,实属无耻之尤。
我倒觉得,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百姓得了实惠,皇兄安了民心,至于那些施舍之人是什么心思,实在无关紧要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我绕过人群,冷不防走近一间不甚起眼的粥棚时,看到排队领粥之人尤其多,但却不像其他粥棚前乱哄哄的挤在一起,两排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进退有度,倒比其他粥棚更快捷了。
我好奇地左右打量,发现原来是队伍两侧,每隔五步都有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守卫着,维持秩序,一个个都威严肃穆,难怪百姓不敢乱动了。
放目望去,却不见粥棚悬着哪家勋贵的招牌,心中更奇,不由得下马,徒步往前探看。
越往前,丝丝粥香与药香钻入鼻息之间,格外使人头脑清明。袅袅白雾云散在一片银装素裹之间,浑然一体,却独有一抹赤红如火,撞入我心怀。
那是……一个女子。
她大抵与我年岁相仿,身穿赤红骑装,围着一领银狐毳衣,一手木勺,一手瓷碗,正在为灾民盛粥。
我本应是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可我却清清楚楚记住了她的眉眼,不知是我目力太佳,亦或是此后的每一次相见,使我逐渐修饰了初遇的场景。
我生长于深宫,天下环肥燕瘦各色佳人,十停中已见了七八停。与之相比,她诚然算不得绝色,可是眉宇之间英气逼人,独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妩媚气度,倒有几分肖似我的小姨母。
“这位公子。”冷不防有一个卫兵走到我跟前,遮去我的视线,冷冰冰道:“看您衣着显贵,想来不是要领粥的灾民。若只是来看热闹的,还请速速离去。”
我大为尴尬,忙道:“本王……咳咳,我,我是来,来帮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