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琴
进门前,眼前这位王妃娘娘还是一派端静柔美,温声细语间无不体谅,安抚叮咛他要用热汤热饭,不想下一刻便语带怒气暴怒训斥,下属看得双眼一错不错,冷不丁被一喝,浑身一缩,倒比见了瑞王还发怵,依言正欲照做,却见瑞王府的小公子扑通一声跪地。
“……”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这对母子究竟是谁更难应对一些。
“母亲,珂儿真的知道错了,我错了!”
半大的孩子无助哭泣,只知攥着自己母亲的裙角,从魏珂降生,自来被府上宠着爱着,从未如此渴求过谁人的原谅。
“不是你的错,是母亲错了,”魏莘迈不开腿脚,只能任他拖着拽着,面上木然,暗叹不休,“你父亲立业在外,是母亲自恃几分才气,自信能将你教导好,不想你还是同那些不成器的勋贵子弟一般无二,难怪都说慈母手下多败儿,好声好气跟你讲再多的道理,到头来还不都是无用功!”
“母亲,我真的错了……”
“珂儿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母亲饶我这一次,真的不会了!”
孩童啼声阵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似要钻破脾脏,扯裂心肝,魏莘倏而再度侧首看向那下属,厉声喝斥道:“你是没听见不成,还不快快动手!”
“母亲!”
“把他拉开!”
下属硬着头皮上前,他手劲太大,要擒下一个孩童不在话下,可就怕手下没分寸,一着不慎反而弄伤了孩子,故而他的两掌只是轻轻放在孩子双肩,稍稍往后一带,魏珂就踉跄着被拖离原地,毫无反手之力,他哭声登时一滞。
魏莘一看,也是目露诧异。
她的儿子由她一手抚弄长大至今,看着人小,却长得结实,一身的蛮力,他若不肯,她院里的侍婢任哪一个也挣不过他,男仆犹要多费些功夫。
……瑞王身边,何以招致这样多的能人?
面前没了阻挡,魏莘无视爱子投来的哀求目光,一眼也不留恋,大步快快离去,在她心中,万丈高的怒火如同遇上覆盆大雨自天而降,刹那间,被压得一丝不剩,星火俱熄。
乍然的认知,让她不再理会身后发生的一切纷乱,回落云苑这一路,她久久失神。
入夜时分,魏莘只着一身雪白中衣,怕受寒头疼,故而夜里沐浴不敢沾湿头发,便用金笄尽数挽在脑后
她伏在床头,听庭前月下,听花摇影动,听万籁俱静时的幽幽安谧,今夜有风,拂起她耳后一绺绵绵青丝,舞啊拨啊,惹她始终惶惶不能安。
房门被人轻轻一扣,是竹音走进房中来。
魏莘缓缓支肘撑榻而起,道:“热水可已备好了?”
竹音却轻声道:“王妃莫急。”
魏莘心知有事,便挑眉看她,果然,只见竹音身子一侧,让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来。
他身量还未长开,只到竹音腰间,手中却斜斜抱着一张身纤体长的伏羲古琴。
魏莘一眼瞥见,当即心头一酸,却也强自忍下,转而去看床尾上裁了一半的小袄,看着看着,不禁又挪开了眼。
魏珂上前几步,驻足在卧房前的屏风后,抱着琴吃力地跪地,给屏风后的母亲磕头叩首。
“是孩儿不妥,夜里前来叨扰母亲休息,在此给母亲赔罪了。”
他逐字逐句的言语,懂事又周到,真真无比的慰贴,魏莘却又禁不住想起他幼年时深夜不睡,一昧耍赖央求,要自己说故事与他听……
他害怕了,他知错了,他懂事了,身为母亲,她却更倍加心痛了。
“孩儿请人将琴弦换好了,等了很久,才来得这样晚,都是儿的不是,母亲毋气了。”
说罢,他盘膝而坐,将沉重的长琴置于双腿之上,慢慢弹起了一支曲。
曲调熟稔,正是《爽月》。
彼时,她满怀一腔热血,有一颗拳拳爱子之心,亲自谱下此曲,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教魏珂弹奏这支曲。
她告诉魏珂,她愿她的孩儿生如爽月,一辈子光明磊落,可以清高自诩,可忍形影相吊,不要惧怕寂静时分的无人相和,因为世人披星戴月劳碌奔波,也总要有抬头仰望星空的空隙。
曾有人对她说,既身居高处,便不要带给别人漆黑的夜幕,要去做那一轮挥洒清辉的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