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玉夫人本是外族，出身勾栏，年轻时天姿国色，一把好嗓子娇嫩婉转甚得秦王宠爱，可当她怀上嬴措，所有人都以为野鸡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时动了胎气，险些小产，最终虽不足月却也生下了王嗣，可是喉咙却再也不能发声。

都说母凭子贵，可早产的麟儿先天不足，不得王上欢心，眼瞧着儿子战战兢兢活到了束发之年，秦王一旨王令就将母子二人安置到了宫外的一处私府。

她常居在府中小苑，这些年也渐渐不管府上事务，唯有在冬月这几天喜好外出狩猎游玩。

婢女指使着随从将瘫倒的翠娟架过来，又开始驱赶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妇孺老幼。

沈惊鹊挤在一群半大的孩子中间，毫不起眼。

孩子中最大的虎子哥悄悄抬起发麻的膝盖，把跪姿换成半蹲，却被一鞭子抽得爬倒在地。

皮鞭入肉的声音让她惊恐，即便是庄里人喝斥牛羊时也没有这么狠辣。

没有人抬头，也没有人去看虎子哥。

于是贵人没叫起身，他们只能像牲畜一样爬行着来到草垛前，人手拿着一个丝绸缝的绣球，里面塞了谷壳。

年幼的他们跪着直起身，将贵人游乐射箭的靶子举过头顶。

那时的她已经记事，寒风如刃刮骨削皮，头发上热气凝的雪化了，冰水顺着脸颊流进脏兮兮的麻布领子，营养不良的脸露出病态的红肿。

那是一种很麻木的感受，自翠娟不懂事地哭闹而被杨大娘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扇了两个巴掌之后，有些感觉她就不懂了。

她不懂自己的手为何抖得不成样子，不懂贵人轻易拉开的弓箭上搭的利箭反射出寒光又意味着什么。

“嘭！”

沈惊鹊茫然地看向手里的绣球，没有箭……可明明贵人的箭就是指着她的啊？

一边紧挨着她的男孩平安仰倒在厚厚的雪被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长箭就插在离他头不到一个拳头的地方。

玉夫人精致的蛾眉微微上挑，明显的不悦尽在婢女眼底。

“大胆奴才！主人射箭你竟敢躲，还让主人失了靶！还不将他拉下去杖毙！”

杨大娘摁住平安和她一个劲地磕头，她想开口却发现喉咙的干痛让她喊不出饶命。

这时嬷嬷伏在贵人耳边私语几句，让贵人抬手止了扈从的拖拽，瞧着主子阴沉的面容，嬷嬷扬声道：“来人啊，夫人开恩，赐尔等贱奴鞭刑！”

皮鞭上凸起的倒刺将皮肉生生掀起，撕裂的布料粘连在模糊猩红的血肉上，稍稍动弹就会扯动神经。

泪水在眼眶打转，模糊了她的视线，可她还是看见了高阶之上闲散倚坐的贵人那片一尘不染的雪色衣角。

黑暗从无数看不见的角落滋生，像成群觅食的食人蚁一样铺天盖地，沈惊鹊连恐惧的情绪也有些迟钝了，只有全身的疼痛如此清晰，一口鲜血呕出，雪地上盛开点点红梅。

就在此时，浩渺的长空中传来清脆空灵的铃音，像苍山玉顶积存万年的雪，透彻心扉的冷，让人神识一下子清明，待用心感受时又化作深山古刹的钟声，携带着阵阵梵音荡彻俗世红尘。

沈惊鹊就是被这一阵铃声从梦中唤醒的，背上没有鞭笞的痛楚只有一层冷汗。

有人递来帕子，她也没瞧清楚直接接过，“谢谢。”

“嗯。”

清冷又带着虚弱的声音回道，沈惊鹊没有想到是公子的帕子，手不自主地一抖。

沈惊鹊回过神来，正对上嬴措眸色深沉的眼。

嬴措虽有外族的血统，面孔却不像玉夫人的深邃，剑眉斜飞入鬓，即使难掩病态，也不显得柔弱可欺。一双黑耀石般的眼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只要看去就很容易陷入，而此时他眼底的情绪又让沈惊鹊感到不解。

看样子他们找到了公子，却又陷入了困境。

“刚才是浊息影响了我们意识，连我也着了道，”方鹤生皱起眉，让沈惊鹊察觉出一丝懊恼。

她问：“你之前怎么做到让浊息不近身的。”

“你瞧瞧可少了什么，”他又恢复了游刃有余的轻松，站在护住众人的法器中央，单手结印，在话落时有意无意地看向黑雾中的某个方向。

“宫灯？”

方鹤生嘴角噙笑，算是默认。

“我以为那是你法术变的。”

“说对了一半。”

嬴措看出沈惊鹊与这个外人间莫名的熟稔，神情不变，虚扶住她的手指微微蜷起，从她身边默默起身，将位置让给不放心她的周旋。

他这一动就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一身上位者的气度让方鹤生多了三分探究的兴致，又从几人恭敬顺从的态度里猜出几分他的身份，并不惊讶，只是颇有意思地将目光从嬴措身上又移到沈惊鹊身上。

黑雾涌动，似乎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之下在汇聚。

“又是蚀日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