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
我爸,他状态好的时候,就坐在门前的小土堆面前,也不说话,呆呆地看着路边来来往往的人,路过的人中有人戏弄他,开他玩笑,他也不应,活像个木头一样。
小孩子路过时将手里的零食袋子砸爷爷身上,他也不恼,甚至不看小孩子一眼,等坐够了之后,便拄着那根木棍回家,对着自己的孩子又很和气,但我爸他们通常不敢跟他有过多接触,因为他手里拿着木棍,不知道什么时候爷爷便会突然性情大变,那木棍便从天而落打到了自己身上。
爷爷精神失常那几年,家里一家老小靠着奶奶太奶奶两个人的缝补活,地里的庄稼是姑姑在收拾,大伯患上了黄疸病,半大个小伙子整天只能窝在床上养着病,而我爸年龄小,勉强帮着在厨房打着下手。生活就这样持续着,虽然穷苦,但好像也能过得下去。
我爸十岁的时候,有一天还没完全亮透,我爸便被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吵醒了,睁眼一看,我爷爷正含笑坐在床边,我爸吓得条件反射似的连忙缩进被窝里,爷爷把被子轻轻掀开,从怀里掏出一块还热乎着的烧饼递给我爸,烧饼用一块废报纸紧紧包裹着,看得出来,裹了好几层,应该怕是烧饼凉了。
当时别说烧饼了,平时就连好点的馒头都少吃,家里常备的食物不过是用高粱做成的馍馍,好点的便是玉米馍馍,或者把红薯切成片晒成干煮着吃,小孩子心性大,当时并不去想这烧饼是哪来的,我爸怯生生地接过烧饼,边看着我爷爷边把烧饼吃完,我爷爷眯着眼笑了,那副慈祥的样子是我爸这辈子都忘不掉了,而那块烧饼,像是人间至味一样令我爸难以忘怀,直至现在,我爸仍是最喜欢吃烧饼,如今的烧饼花样百出,但我爸说,味道虽好却唯独少了点什么。
那天清晨,等我爸再次醒来的时候,爷爷便失踪了,一同不见的还有那个毛笔和算盘。
我爸看着家里面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进进出出,拉着姑姑的衣袖,小声问着,问大伯和姑姑早上有没有吃烧饼,那两个人一脸的诧异,脸色凝重,问:“哪来的烧饼,你梦见吃烧饼了?”
我爸把手收回来放进自己破了一个洞的口袋里,低下头,没说话。
村里几个热心的的人找了半个月,他们通常是吃过早饭之后便揣着几块干粮出发,到吃晚饭前赶回来,就这样一天天地找着,最后几乎把那座小城市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出个影子来,期间也报过警,但是搜寻无果,便草草结案了,后来这事慢慢就沉下去了,家里人便不再找了,人是真的失踪了还是离世了,还是有其他可能性都无法知道。
我爸当时去太奶奶住的草房子里找的时候,太奶奶正做着针线活,听完我爸的叙述之后,手里的动作丝毫不顿,只是跟我爸说:“锅里还有些稀饭,你自己盛了吃吧。”
我爷爷失踪那年,是1988年,他四十岁,我奶奶四十三岁,而从那以后,我奶奶便守了四十多年的寡,只不过不好说这到底是活寡还是死寡。
而后多少年过去了,村里早就变了模样,我奶奶执意留在老房子里,不肯跟着几个孩子住,她总是说,要是他回来了怎么办。
可这谁都不清楚,我爷爷到底能不能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偌大个世界,如果要想藏住一个人,简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4
我常听这些大人们说我爷爷年轻时有多英俊,要个子有个子,要模样有模样,一件驼色的风衣,一双尖头皮鞋,还有一顶英伦帽子,那可真是天降飞仙似的。
我想象力匮乏,我明白,无论我怎么想象,都无法想出爷爷那十分之一的容貌,若非如此,我奶奶当年为何只见了爷爷一眼便执意要嫁?我大伯的眉眼身形是最像我爷爷的,而后来大伯在适婚年龄时娶了个富家小姐,只因我那个婶婶看上了我大伯的模样,却没瞧上我大伯的家底,至此等大伯家小女儿五岁的时候才抱回来让奶奶看看,只是奶奶亦是瞧不上大婶的脾气的,又见生的是女儿,更没给好脸色,大婶一气之下,给女儿改了姓,让女儿随她姓了郭,我那位表姐,我至今也只不过见了两面罢了。
事情过去很多年了,奶奶有了孙子孙女还有外甥,家里情况逐渐变好,小孩子总会在小时候问起为什么别人有爷爷但是我没有,后来慢慢长大,便不再提起这事了。
只是家里几个大人一致觉得,爷爷他并没有死,他肯定在其他地方重新生活了,太奶奶生前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没有掉一滴眼泪,就连情绪都没有丝毫的起伏,而后我又知道,太奶奶祖上是在新疆,新疆,只听名字都觉得遥远的存在,那爷爷是不是去了新疆,这谁也不知道,太奶奶早已过世,而早先太奶奶带着爷爷隐姓埋名于江南,我们不曾知道过她的名讳,我们只知道,我们祖上在北京,我们姓姜,我们所认识的姜氏族人除了我家这几个之外,并不认得其他。
这一切就像是在梦里,手握着风筝线,我们小心翼翼地拽着,生怕它突然绷断,亦怕它在空中静止不动,而醒来之后,发现手心里除了汗并没有其他的东西。
直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