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近
入夜,月色脉脉垂落,破旧的砖瓦房内一灯如豆——却空无一人。
许翎竹正坐在村口一棵大树的枝桠上,月光被繁叶筛得稀疏,和缓地飘落在她肩头。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村子的全貌,村民酣然入梦,屋瓦青苔蔓生,小径两边野草疯长,蝉鸣在闷热的夏夜里如同潦草的过往。
她寂静地,一动未动地凝注着这个简陋的村庄,忽听树下一阵脚步声走近。
她垂目看去,是方恂。
他身披长袍,墨发未束,仰头望着她。月色中他的脸庞更显得清俊如玉,月光落入他漆黑的瞳仁,似藏了令人坠而不返的深渊。
“是你啊。”许翎竹叹息一声。方才她离开的声响,终究是惊动了他。
方恂未应,望着树上那个单薄朦胧的身影,看不清表情。安静片刻,他一纵身形,踏上树干,几步跃到了她身边。
木叶轻摇,簌簌作响,许翎竹蹙了下眉:“我不会出事,你回去睡觉吧。”
方恂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并不说话,将视线投注到月夜笼罩的宁静村落。许翎竹于是也不再赶他走了,二人寂静地坐了片刻,方恂忽然问道:“这里,是你家?”
许翎竹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方恂,他不出意料的仍是一副淡漠神情,她便又转回头,微微一哂:“你猜到了。”
静默一瞬,又轻声道,“应该说,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的家,已经是南青山了。”
方恂身子略微一顿,但依旧安静无言。
“我本名叫六妹,翎竹是师父给我的名字。我年幼时,就被父母卖去了凤平县。”许翎竹寂静地开口,“你也看到了,当年的北河村比如今更加贫苦破败,我出生时,已有五个兄姊,虽然一个姊姊……已经夭折了,但当时家中,实在难以养活五个孩子,我……不怪他们。”
“之后的事情,我和你讲过,都过去了,也不足为提。只是我随师父离开之后,已经足足九年,没有再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方恂终于道:“你今日,为何不到你父母家中去住?”
许翎竹默然片刻,垂下目光,忽觉鼻尖有些酸涩:“我……”她顿了一下,发觉嗓音竟微微发哑,又咽了一口口水,才道,“其实,我今日见到他们了。他们的境况……似乎比那时好了许多,我也……有了一个妹妹。”
“可是……没有必要再去相认了。过去的事情,已经回不去了,就……过去吧。”
她大概,不会再经过这里了。
方恂始终望着那片村落,夜色更深,衬得月光更加苍白。他忽然安静地道:“你如果想哭,不必忍耐。”
许翎竹一怔,眼泪漫上眼眶,可是许久许久,终究没有坠落。
方恂没有再说一句话,安静地坐在她身侧,望着月明星稀的晴朗夜空。她不是很想哭,但心底仍密密麻麻,拥挤着数不清的酸楚和难过。她究竟在难过什么呢?她也说不好。大概是恼恨父母狠心抛弃了她,却留下了她的妹妹;大概是欣慰她曾经的家人生活得很好,即使早已与她无关;大概是,这捧故土的气息,这份血脉的亲缘,她一度渴求,一度畏怯,而今,终于可以放下了。
————————————
许翎竹静静地望着村子,在树上坐了半夜,方恂也陪着她坐了半夜。
直到夏月西移,东方地平线的尽头透出了些微光亮,许翎竹才惊醒般地跃下树枝,把方恂一并拽了下来,催促他快回去休息。
方恂没有说什么,便随她一起回去了。
许翎竹和方恂一觉睡到午时,禁不住那对夫妇盛情相邀,又留下来吃了午饭。之后,二人向那对夫妇辞别,离开了北河村。临走时,许翎竹数次停步,每一次都回过头,遥遥向身后望去,直到夏日高悬,村落只剩下浅淡的轮廓,她才终于长长叹息一声,抬目看向前方。
“抱歉。”她轻声道,“还有,谢谢。”
“不用。”方恂淡淡地道。他所做的,也只是陪她坐了一夜而已。
他始终明白,她虽然说着都过去了,心里却是想要回来再看一眼的。数日前,他提议离开江边,改道从林中穿行的时候,他看见她眼中一瞬的踟蹰——他便知道,前方有她的故乡。
故乡。这两个字,仿佛只是念出口,就含了难以言喻的眷恋和愁绪。
在遇到她的师父之前,她从北河村,到凤平县,从固丰县,再到洛宁郡,她的整个童年都在颠沛流离,也无怪她会如此期盼一个归处。
的确,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之为“幸福”的回忆。
可是——
她至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