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梅雨时节,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雨。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上透亮的窗户,滑落成一道流线。
晚自习教室里,白炽灯管“滋滋”作响,只剩两头散着昏黄。
试卷上,许斐作答完毕,娴熟地旋转手中的黑色签字笔,班主任正指挥教务处的工人师傅拆换灯管。
乌云压得低,撕破天际的闪电和啸叫的惊雷同时抵达,教室门口突然出现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男人。
白炽灯被维修师傅卡紧,猝然明亮,白光打上门口中年男人发黄的脸庞,头顶的黑发合着雨水紧贴上额头,活脱脱一副落水鬼的模样。
许斐和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落在这个忽然闯入的人身上。
大家惊愕,暂时忘了考试的纪律低声讨论。
最有一排的许斐缓慢起身,手中的签字笔随之掉落,他轻轻喊了一声:“秦叔?”
秦叔在学生中间寻到许斐,向教室里的同学和老师鞠了一躬致歉,便拖着浑身的泥水径直走向许斐,将他拉出了教室。
“出、出什么事了?”刚升入初二的许斐已经比中年的秦叔高出了大半个头。
在他的印象里,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秦叔。
虽然是家里的司机,但在他父亲许庭礼手下做事,司机也收拾地整整齐齐,严肃专业。
秦叔的反常,让许斐的心莫名揪起来。
秦叔将许斐塞进轿车,关上门,一踩油门,冲进了风雨狂作的闪电中,“你父亲在回辉园的山道上出了车祸,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许斐坐在后排,看不清秦叔的表情,只见他抹了一把脸上残留的雨水。
雷声太响,再好的隔音也不能完全隔绝,许斐的心猛烈一震,攥紧了手心。
“在、在哪家医院?”
“中心医院。”
“伤伤势如何?”
秦叔坐直身体,聚精会神盯着远光车灯目及的最远处,吃力辨认黑夜密雨中的前车尾灯,他一愣,“说不清楚。”
秦叔在许家待得长,跟着大小主人养成了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
说不清楚,恐怕不容乐观。
许斐躬起背脊,抵上后排靠椅,脑中闪现出无数可能,包括最坏的那种。
汽车在雨中飞驰,很快驶进中心医院急诊接待口。
急诊室的走廊布满了夜里突发疾病的人,秦叔在急诊的分诊台和护士交流几句领着许斐上了抢救室。
等在手术室外的有公司的几名股东,和一个泣不成声的女人。
许庭礼从公司下班回家,是公司的司机小陈开的车,小陈抢救无效已当场死亡,在抢救室外嚎啕的女人是他交往不久的女朋友。
这个女人身形瘦弱,脸色蜡黄,若不是还有一层皮裹着,便和骷髅并无两样。
焦急等待的几名股东见许斐跟着秦叔过来,上前安慰。
许斐脑袋一片空白,忘了最平常的交际礼节,像是个得了失语症的叛逆青年。
昔日彬彬有礼、品学兼优的许斐,对着长辈第一次失礼,虽然在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以为他的理智可以维持,直到见到急诊室里混乱的病患,抢救室外嚎啕的女人和股东们脸上的阴沉。
短短的几十分钟,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判断不出,当手术中的灯牌熄灭,被推出来的是自己的父亲还是一具残存余热的尸体。
手术中的灯牌熄灭。
主刀医生率先走出来,许斐一直都记得,那个中年医生开门瞬间的神情,是惋惜、是抱歉、是遗憾还是无奈?
都不是,是对一个初中生接下来人生的宣判。
雨还在下,雨声却越来越远,女人嚎啕声不断,喝着新的呜咽,所有的一切声音却渐行渐远。
这是个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人的世界,只有自己,和被推出来盖着白布的手术床。
那个对自己严厉无比,阻止自己追求梦想,却一人承担起父亲母亲双重角色的许庭礼再也不会疾言厉色、大发雷霆,他就这样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躺在白布之下。
许斐伸出的手颤抖了一下,如果这下面躺着的另有其人该多好。
但现实往往最是残酷,惨白的面目上还溅着未干透的鲜血。
表情也并不安详,车祸现场山道两侧的围栏被冲击变形,戳进车里,穿过许庭礼的肺部。
许斐记得,早上出门前,许庭礼还好好地坐在餐桌边用早餐,边喝牛奶边抱怨梅雨天气里衣服总是湿哒哒的,让花姐用烘干机多烘烘。
昨夜两人拌了嘴,许斐嘴里叼着片面包,从冰箱取了一瓶果汁,甚至没和许庭礼道别,就上了秦叔的车。
他没想到,那一眼便是天人永别,置气的语言竟是和父亲最后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