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宁国·湘琉(五)
小暑过后的一天,芙蓉院池塘里的荷花开了大半。
晌午后,小哑巴带了冰糖冷元子给湘琉吃,两个人便临着窗户,吃着元子看那荷花。
蓦地,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群蝴蝶,多是蓝紫颜色,三三两两飞扑进粉黄花蕊,又急匆匆旋出,轻薄翼尖浅浅滑过,花间红粉愈显浓郁。
有斜照光明,直直投下一片,那群蝴蝶的影儿便印在花面上,或细碎点圆,或横斜拉长,影随翩跹,变化万千,也是好看的。
虽吃着冷元子,小哑巴仍冒着一头汗,湘琉便拿自己的帕子给他擦汗。小哑巴忙推开她,用袖子在脸上擦了一圈。
湘琉颇为无奈,便把帕子递到他手心,说:“这帕子便给你用了,我还有许多。”
小哑巴嚼着元子,局促地笑,快速把那一方白帕子收进胸前兜住。
吃完了冷元子,小哑巴去戳湘琉,湘琉回过头来看他,只见他转过身去,面朝着窗外,两只手掌交叠在一起,大拇指互相勾着,形状正像一只蝴蝶,他两侧的手指曲直舒卷,仿照那蝴蝶扑飞,由下而上,缓缓飞到他头顶,窗外明亮的光线洒下来,将这只手蝶的影子投在他干净的脸上,落下几道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扭过头来看湘琉,澄澈眸光中含着温柔的笑意。
那只手蝶再次缓缓地飞舞,一直飞到湘琉的头顶,遮住了她绝大部分的视线。此时小哑巴已经起身,站在了湘琉旁边。
随着手蝶飞动,湘琉眼里落下来一阵阴一阵晴,便觉得有些眩晕。兀地小哑巴停了动作,他的指尖落下来,抚在了湘琉脸上的疤痕上。
湘琉吓得一惊,周身逆流而起的强烈反感教她马上将小哑巴的手打了下去。
她捂着脸看向小哑巴,这么瞬间眼里已经噙住了泪光,泛红的双目既疑又恨。
小哑巴见她反应这样激烈,不由得心头一紧。蹲将下来,又做了一只手蝶,叫它飞到自己头顶,他干净的脸庞,深浅光影再次错落。手蝶由着他飞动,落在湘琉膝头上一片阴影,小哑巴啊了两声,示意湘琉去看那阴影。而后再将手掌移到他自己头顶,让手蝶的影显在自己的脸上。
几乎在一刹那,湘琉明白了小哑巴的意思,眼眶里的泪也一滑而落。
他在说,湘琉就像那窗外的荷,因为蝴蝶飞来,挡住了光亮,所以投射下阴影,许许多多的蝴蝶来,便有了许许多多的阴影。
湘琉脸上许多的疤痕,正是因为有许多的蝴蝶曾飞来过。
泪水漫溢似决堤而出,湘琉再不敢去瞧他,也不敢放声大哭,只是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鼻侧,时不时低呜啜泣。
她并不知道,小哑巴摸着她的头,早已红了眼眶。
洛临城飘过第一场雪后,转眼便到了小寒,这天是湘琉的生辰,也是小哑巴的生辰。不过并不是因为小哑巴在这天出生,而是因为车夫当年捡他回来的第二日便是小寒,大家伙儿便定了这日给他作生辰。
今晚芙蓉院没有什么月色,黄昏时落了一场小雪,松松软软地在院中铺了一层,院中梧桐树的分杈处都沾了雪团,倒是有几分婀娜鲜明的轮廓。
屋里燃着炭炉,暖烘烘的。兰姑给他们二人各备了碗长寿面,还叫人捎了州桥南大街的羊肘子、荤素签儿、假鱼兜子等,将两人馋得不行。
“到底还是小孩子,见了好吃的便挪不开眼……”兰姑拿着瓶酒终于落座。
“快吃吧!”兰姑催了声,他们二人才动筷子。
“当心些,你这身衣服刚做的。”眼看小哑巴去掰肘子,袖子碰了一圈酱汁,兰姑便去抬他的手臂。
先前是冬至,兰姑给他俩都置办了新衣裳,那裁缝铺的匠人手头活计太多,到昨日才送过来,却好歹是赶上二人的生辰了。
“做衣服那厮,忒会怠慢……”
“改日我去骂他。”
兰姑仍是懊恼,没让他俩在冬至穿上新衣服。
“你呢,常在外面走动。”
“这双靴子,便送给你作生辰礼。”
兰姑递过一双黑靴,上面绣了几朵银蓝色的祥云。
小哑巴接过靴子,仔细地瞧。
“穿上试试!”湘琉说劝道。
小哑巴旋即换上了新鞋,在屋里来回走起来,身形轻快。
“可还合脚?”兰姑问他。
他猛地点头,脸上高兴地笑,连作了两个揖感谢兰姑。
“这孩子,怎还行起礼了?”
“你喜欢便好,不枉我熬了这么些天。”
兰姑饮下一杯酒,弯眉笑得娇媚。
她又拿出一只漆红匣子,放到湘琉手里,说:“打开看看罢。”
湘琉打开一看,是一只通体晶莹的粉玉镯子,其间似有红云流转,成色上好。
“这只镯子呢,是兰姑我当年闯下名堂后,花重金买下的第一件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