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宁国·湘琉(二)
湘琉到上京洛临的时候,已是深秋时节。
她只穿着粗布单衣,因为上衣的尺寸太大,肚子上时不时蹿进来一丝丝的冷风,挠得她不一阵便打个激灵。
“喂!丑八怪,快去打桶水过来!”粗眉恶目的伙夫,正拿着菜刀喝斥她,长满横肉的脸上张开了密密麻麻的毛孔。
她适才劈了一箩筐柴火,现下竟是连手都抬不起来了,但那伙夫阎罗般的狰狞面目吓得她连忙起身。
听到肚子咕噜地叫了几声,她才发觉自己因为饥饿,两眼发黑,踏出去的脚步直找不到地。好不容易到了水井边,费了好大劲打了水,却又提不动,只好弯着腰,手里拖着水桶,走一步,挪一步,晕得不行了,便蹲着喘气。
终于将水桶挪到厨房,还没等她站起来,伙夫便一脚将她踹到门边。
“丑东西,光吃不做,打个水慢吞吞的,菜都糊了!”
她一阵生疼,捂住胸口,又听着伙夫的叫骂,神情难受极了。
“没用的东西!嘿呦,摆脸子给谁看啊!”
伙夫见她虚蔫蔫的样子,直接来了火气,抄起一根木棍就往她身上打。
湘琉像野猫似的哀弱地叫唤了一声,也早在第二棍打下来之前晕了过去。
伙夫把她丢进柴房,任其生灭。
她是被痛醒的,在醒来之前,蜷缩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任由回忆涌袭,独自煎熬。
那天,她们娘俩终于到了泉城。娘亲忙不迭地带着她去县衙,击了堂鼓,将实情告予小吏。
衙门内,一名着青色官服,窄脸宽鼻的人出来迎她们,他接过湘琉娘亲手中的血书和印信,看过之后,便上下打量起面前这个因为长途跋涉,神情张皇,却难掩清丽之色的妇人,再细看一番,便觉得那青惨面容之上,盈盈微润的杏眼,于三分坚毅之外,又添得七分惹人垂怜。
“大人!奴家夫君,为报家国,以身赴死,还请大人速速上报州路,及早收复边陲!”宋夫人一面下跪,一面强忍悲痛,抽噎自抑。
见娘亲下跪,湘琉也跟着跪下来,单薄的身子仔细地匍伏在一旁。
“哎呀,大娘子快些请起,此事本官定会及早上报。”
那县丞颇不顾忌,旋即便搭上了湘琉娘亲的手臂。
宋夫人便快快起来好推挪开他。
“只不过上报得需些许时日,大娘子不妨先在此暂住,耐心等候。”
“本官自然会帮你安置住处......”
“到时再看上头对你们作何安排......”
于是,湘琉与娘亲,在王县丞的安排下,在泉城的驿馆落脚。
这稍微得以喘息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一日,王县丞来请湘琉的娘亲,说是州路那边有了消息。娘亲便让湘琉在驿馆等候,她去去便回。
湘琉一直等到入夜时分,她刚点上蜡烛,才看到她娘亲的影子出现在门外。
她跑过去开门,喊了一声:“阿娘!”
只见她阿娘踉踉跄跄地,似是路都走不稳,半步走,一步挪,到门边时身子一软,赶紧扶住了湘琉。湘琉这时候才看清她的面容,惨白的脸上,泛着几道巴掌印子,嘴角渗着血,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脖颈处浑然一圈被掐出的青痕。
湘琉的眼眶一下子夺出泪来,哭着问:“阿娘,你怎么了?”
宋夫人也不言语,在门边大口大口地喘气,空洞的眼神盯死了别处。
用过晚膳,娘亲叫湘琉上床去歇息,她自己仍坐在原处,对着门不知在深思什么。
湘琉躺在床上,时不时抬眼看娘亲的背影,确认她还在房里。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娘亲坐到了她的身旁,一遍一遍地轻抚她的脸庞。
“啊!”她突然感到脸上一道热辣的刺痛,睁眼发见娘亲正拿着发簪,用尖利的一端划破她的脸。
“阿娘不要啊!”
“阿娘,我好疼.......”
她哭喊着躲开,娘亲却死死地压住她的身子,掐住她的脸,划下更用力的几道口子。
“琉儿乖,娘亲都是为你好......”
“你乖乖得,不要动弹......”
“对不起,你原谅阿娘,对不起......”
她娘亲的泪珠崩散而下,并着滚烫的蜡油,滴入她的伤口中。她放弃了挣扎,忍着痛默默流泪,任由每滴热油叫她倒吸一口冷气。
湘琉疼得昏睡过去,隐约感觉娘亲抱了她好一阵,又吻了吻她。
翌日,等湘琉再次醒来时,发现她娘亲已经自缢,冰冷一具尸体,赫然高悬。
“淄城主簿,懦弱畏敌,贻误军情,不战而降,任蛮人铁蹄践踏北宁疆土,置百姓安危于不顾,其罪当诛,令其家眷一律没入贱籍。”
那狱卒来捉湘琉下狱时,便只照本念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