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支簪子
郑鸾哪还吃得下去,仿佛最后一口脍肉都更在喉头,咽也咽不下。她拉住李氏的手,慌乱地问:“是不是出事了?到底怎么了?”
李氏走到门边,四下看了看并无人偷听——实则她是多虑,这冷清的小院根本没人愿意靠近。
她仍然不放心地关了屋门,这才把腰上的一个布囊解下,塞在郑鸾手里,冷着脸:“喏,拿着,别说我对你不好,这阖府的人,除了我,谁是真心对你!”
“这是什么?”郑鸾捏了捏布囊,里头晃荡闷响。
打开袋子,居然是一堆散碎银两和成串的铜板,怪不得这样沉重。
她有些惊怔不知如何是好,李氏却低声道:“这钱不是给你的,往后你去了庄子上,四处打点总要花钱,那里的人穷惯了,没钱打点,你得处处受气,被人欺负死!”
“庄、庄子……?”郑鸾心里一沉,“什么庄子?”
母亲先前不是才说,她年岁到了,以后得多带她参加女眷们的集会,好为她挑个好人家?
为什么这会儿又要去什么庄子上?
“你昨日烧成那样子,自然不知道。”李氏面上说不出的惨然唏嘘,“太子的车驾岂是你想攀就攀的?他前日送你回来,昨日便有懿旨传来,让咱们家的女郎安分守礼,谨言慎行!谁不知道,这就是在敲打你呢?
“夫人原本就瞧不上你,如今闹得中宫惊动,她更恨你连累了家人,若不是我求情,你又烧得人事不知,昨日连夜就给你卷包烩,送到庄子上了!
“我虽是你的乳娘,说到底也只是府中的奴婢,不能跟随你同去,往后……女郎,你只能自求多福,盼着大人和夫人消气,何时想起你来,再接你回来。”
李氏碎碎地念叨,郑鸾静静地听着。
不是她沉稳,是她此刻已经有些呆愣,反应不过来。
她是坐了太子的车驾,但并不是攀龙附凤,只是想活命而已;
纵是天下最最尊贵的马车,车身只是木头做的,不是扶桑树;车上装饰的也只是黄金,不是金乌羽;
坐在车里的那个人,他是未来最显赫的王,但也只是一个凡人,和她一样会生老病死,并不是真的由龙所生。
所以,她为了活命,登上那辆马车,这是一种玷污吗?
为了这个,她就要被从府里赶到庄子上;本来日子就已经很艰辛,如今更要被推至最低处。
圣人曾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老天爷都可以公正无私地对待苍生世人,为何这些远不如天的世人,还要将自己划分成三六九等?
郑鸾并不知道,她此时的想法,已经够得上大逆不道,若说出来,恐怕诛九族也不为过。
但她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想的。
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她也只会觉得,当初的心态有些不成熟,但并没有错。
原本,十四年逆来顺受的日子,从出生起,就不断地被打磨、被揉捏,她并没有机会生出棱角、长出羽翼,也就顺理成章地养成了懦弱而不自知的性子。
只是此刻,这一层平庸、圆滑而绵软的内壳上,在一场暴风雨后,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忽而支棱起了一颗小小的骨凸。
它小如砂砾,连郑鸾自己也没有察觉,也并不会知道,它必将成长,在未来的无数岁月里,风吹不散、浪击不垮,且越长越大,最终成为她对抗加诸于自己身上种种不公和偏见的利刃;也为更多和她一样承受命运不公的弱小者撑开了一片遮风避雨的屋瓦,和前路上抵御风霜刀剑的护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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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确是弱小无助的。
父亲不会帮她,母亲看她笑话,姊妹恨不得落井下石,乳娘……她说她只是奴仆,不能也不愿陪伴她。
郑鸾虽然还烧着,母亲出于不可让外人议论自己苛待庶女的“仁慈”,严厉训斥了她半日,后丢给她几包药,让她带去庄子上。
李氏为她收拾了一个行囊,却让她把碎银贴身藏着,一路送到了府里的角门口。
郑鸾穿了件半旧的月白长袄,脚上是李氏今冬做的一双丁香棉靴,虽不是多好的料子,但胜在合脚。她身条尚在成长,索性府里的冬衣早已制成,否则她得穿着去年已短的旧袄离开。
狐裘包裹着小巧玲珑的身躯,李氏嘱咐她把裘帽戴好,不要再受了风,又叮嘱她看好财物,到了那边,背着人时要记得擦面脂手脂,到底是个官家的女郎,不可与乡野闲杂厮混,要爱惜名声云云。
这些昨日其实都已讲过好几遍了,郑鸾只是点头。
她平日白皙的面颊此时泛着病中的嫣红,黑眸比往常更水润氤氲,仿佛随时能滴下泪来,并未涂口脂,唇却愈加鲜红,半遮半掩在琥珀色的裘边里,说不尽的纯净的无边艳色,活像只媚而不自知的小狐狸。
这是男子重色,所爱的狐媚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