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簪子

宣帝柔惠皇后郑氏，初诞，异香盈室，文圣御麒麟以显。

——《陈史·郑皇后传》

若要郑鸾自己评价，她只能说，史书都是瞎编乱造的。实际上她出生在一座荒凉的小园里，那里冷落凄清，寒鸦收了啼声，瑟缩翅膀挤挤挨挨在屋后的一棵老槐树上。

屋外没有孔仲尼骑着麒麟显圣临凡，只有残阳日落，映红了葳蕤蔓草的石子路；

屋里也没有什么异香，只有一盆盆血水弥漫的腥味，和她娘痛苦至声嘶力竭的惨叫。

而且，为了生她，娘亲因此而死。

从小，郑鸾就得学着怎样夹着尾巴做人，在冷漠的父亲和处处刁难的继母手底下讨生活。

但是她学了十四年，不知道是天资愚笨还是乳娘教得马虎，在讨主母欢心与姐妹相处这方面，总是不得要领。

比如一日，她若戴了红色的绸花簪，穿得略喜庆一些，嫡姐郑盈就会刻薄她：“母亲这两日身子不爽利，你倒特特穿戴得这样红火，怎么，是心里开心不是！”

她闻言忙嚅嚅摘了簪子，又被妹妹郑婉阴阳怪气，“莫怪母亲不喜欢你，母亲正与华阳侯夫人说话呢，你头上这样寡素，没得叫人家说咱们家苛待庶女！”

“不是说……母亲身子不爽利么？如何还见客呢……”她攥着簪子，手心出汗，讷讷不解。

这簪子到底是戴是不戴呢？

郑盈嗤笑一声，从髻上拔了根镶金嵌宝的如意点翠簪，插到她的发间，打量了一下，眼中压不住的是一闪而过的嫉妒厌恶。

郑鸾从小就长得好，白皙凝润，小巧玲珑，唇樱色一点，鼻尖微微上翘，长如蝶翼的眼睫下，双眸微长，像承了雨露后的湿润桃花。

她坐在那儿，便如闲花照柳，娴雅姝丽，乌云垂鬓，何用胭脂簪钗；

她举动时，窈窕婉转，无论驻足或回眸，都自有绝好风情，哪怕荆钗布裙，也难掩绰约。

郑尚书家三个女儿，把郑盈和郑婉揉吧揉吧叠起来，都没郑鸾一半好看。

“就这样吧。”郑盈的眼离开那根如意簪，神情仿佛施了对方天大的恩泽一样，“把你那红绸簪子赶紧扔了，好歹是咱们家的小姐，连根银簪都没有，真让人笑话！”

可给母亲请安时，郑盈的说辞又变了，“方才看见鸾妹妹，她说我的如意点翠簪着实好看，想戴来玩玩，我便让给她了。”

果然，母亲的面色变了。

“是家中平日克扣你了吗！至于抢夺姐姐的簪子来戴！”惯来养尊处优的尚书夫人，对着郑鸾便没好脸，当着华阳侯夫人的面，便斥责道：“你素日争强好胜惯了，看到什么好的不好的都要抢。眼看着你也快及笄了，这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如何为你做脸！”

华阳侯夫人还指着郑尚书给自己的小儿子补个都察院都事的缺，闻言便上下打量郑鸾，一脸笑与尚书夫人道：“这就是贵府的二小姐？听闻她姨娘是个秀才之女，能攀上贵府的亲，是三世修来的福分！怎得脱不了一股子秀才的寒酸气？”

尚书夫人叹道：“可不是么，平日里姐妹三人一处教养，可却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跟以往一样，吃了一肚子挤兑的郑鸾小心翼翼地退出主屋，回到自己的小院。

临分别时，郑盈十分手疾眼快，又一把摘下了如意簪，连带着郑鸾的髻发都被摘散了两缕。

她到底没扔了红绸簪，毕竟那是自己亲手制的。母亲虽然嘴上说从不克扣，但每季的衣裳头面，到她这里总是会缺斤短两，乳娘又顺了一些走，剩下的换成银钱，打点厨房下人，否则她连肉羹也吃不到。

这样在别人看来，憋屈得一天都过不下去的日子，她已经习以为常，甚至靠着退避和懦弱，竟安稳度过了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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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变在这一年的冬天到来。

郑鸾永远都会记得，那日纷纷扬扬，雪下了漫天，于人而言，是风雅清致的红泥小火炉，谈笑和着冬雪令；

于她而言，却只有冷。

冷透了肌骨，冷到五脏六腑的冰寒，冷得她生出错觉，泪水从眼眶滑落，流淌在颊边会结成冰。

那一日，她明明是随母亲和姐妹们赴素雪梅花宴的。

噙冬园里红白梅花开得正盛，那园子是翰林院大学士王览的私产。他的夫人办了一场素雪梅花宴，以赏雪赏梅为名，实则是为家中几位公子相看适龄的女郎。

自然，郑家姐妹也在被邀请之列。

头天晚上，乳娘就谆谆教导她，“你是头一次赴这样好的宴会，切记要谨言慎行，不可出风头！”

“我省得的。”郑鸾很感激。

乳娘李氏是从小照顾她的仆妇，虽然口舌厉害一些，但在她心里，是和亲娘一样的人。

“别的女郎说什么、做什么，你只不要管。”李氏看着她素来柔顺温婉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