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老人家，”林朝道，“有什么事，大可慢慢商谈，你们这般闹出人命，难免要惹上官司，何苦来哉？”

刘三爷冷哼一声，拄着耙子道：“就算是要了老头子的命，这姚家村的人也不能堵了这水渠——他姚潮生今日堵了这水渠，他日没命的就是我们整个刘家村！”

农家汲水之争，争得便是地里庄稼的一线生机，更争得是一村百姓活命之机。

这道理都懂，但是……

郝越涵探了头出去：“如今正值夏收，本该是丰收入仓的时节……地里的粮食收割完，还需要浇水么？”

姚家村的领头人冷笑一声，明显对郝越涵二人嗤之以鼻。

反倒依旧是刘三爷，好声好气地跟他们解释：“农人吃饭，便是靠着这一亩三分地，如今不比那能随意开荒的年岁，地力有失自该想些法子肥地……”

却原来，肥地归肥地，但这地里却也不能荒着一直待到来年春耕再来耕种，是以农人将田中麦子收割后，便要趁着日子开始播种胡豆，

胡豆因着每年春蚕吐丝之际收割，是以南方有些地方也被称为蚕豆。

这种豆子不废地力，堆些粪肥便能使其长得旺盛，而待胡豆收割之后，所留下的那些个豆荚与植株，便要挖坑腐熟，而后春耕之时取用些许拌入土中，亦可用作日后追肥所用。

不仅能给农人餐桌上再填一样吃食，来年一年的肥也都有了着落……如此来回轮种，才能保证地间有所产出的同时，逐步提高地力。

是以夏收过后，刘家村的人便要掐着时间播种胡豆，而胡豆对土地贫瘠程度适应力再怎么强，却也不能做到无水自长……

说来说去，都还是干旱缺水引起的纷争。

郝越涵听着听着，眼前一片恍惚：她家里是做镖局生意的，往来多有商贾运货又或是官宦人家护送出行，挣得都是些刀口上舔血的钱。也不是没有叔叔在外置办过几亩田地，但也都租赁了出去，仅是每年收些许租子以供家用。在镖局里也常听有上了年纪的叔叔们告诫小辈们说手里有钱了就得多置办些田亩，待到押不动镖的那一日，好歹能过些安稳日子……

这便是那些叔叔们向往的安稳日子么？

为着田里的收成，如此殚精竭虑，甚至连每年田里种什么、怎么种、如何种才能提高粮食产量都有自己的说法。

为着庄稼的长势，便是为了这么些水，也要这些农人恨不得豁出命去，只为了地里的庄稼能长得好，能活得下去。

而这种安稳的日子，甚至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才能知晓明年能不能吃得上饭……那他们如今过着的不安稳的日子，又该是什么模样的？

郝越涵沉默着，看着前面的那些个再次争吵起来的村民们，眼底透着些许悲哀。

她的年岁很小，又是被当初各个叔叔们拎着长大的，看她与看自己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但也大多当真把她当做不懂事的小姑娘来逗，于是给她讲那些个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跟她讲那些个武林豪杰、大侠风范。

于是什么好玩说什么，什么有趣说什么，那些个真正辛苦流血流汗的经历，并不曾当真赤裸裸地展现在她一个小姑娘眼前。

她只是见识少，只是有那么些天真，有些东西看在眼里并不曾往深处去想……却不是看不到。

她的童年或许很幸福，而这些幸福，是她爹爹和一众叔叔们流血流汗、真刀真枪在道上拼杀出来的。

她只是天真，只是被幸福遮挡了双眼，更兼之蒙蔽了认知，但她并不是傻。

她的目光自那些农人身上略过：粗糙绑在脚上的草鞋，糊在小腿上厚厚一层用来防止收割过、留下麦秸茬的草杆子戳破脚的泥壳，被日头晒得黝黑发亮、甚至溃烂破皮到能撕下一层面积不小的薄皮的晒伤老汉，还有那往来之间破口大骂、手里拄着农具指着对方恨不得一棍子敲死对方的红脸大婶，以及那些一个个个头不大，却晒得跟野猴子似的孩童们，手里也都攥着成人拳头那么大的石头，只待有人一声令下再次开打，便冲着对方脑袋砸过去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郝越涵红了眼眶，鼻根深处一片酸涩，喉头发胀，胀到她说不出来话。

幸而她躲在林朝身后，只是微微偏了脸，便再无人能看清她的神色。

这就是叔叔们口中，所向往的，安稳的生活么？

郝越涵将喉间哽咽咽下，眨着眼睛将眼中水意扑闪着散去，而后又是先前那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一般模样。

而此时，距离二人不远的两村村民争执着，情绪便再度随着夏末焖燥的温度不断上涨，争到气头上，两厢人手里再次举起了农具，气氛一时更加紧张。

就在这将要再次动手之时，一声年迈嘶哑的声音远远传来：“都给我住手！”

郝越涵偏头看去，便见戚良辰肩上扛着一个老人家，飞一般自远处掠来，每一次踏步便至少要越出两丈之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