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旧梦
牢狱深寒露重,轻轻一呼便是一口白雾,蓟秋连着大呼了几口,才将回转于脑海的旧事暂且压下。然而手却无意识的抬起,摩挲起自己的右颈侧,那里有一处巴掌长短的疤痕,正是那日晖绝长刀所留。八载光阴,蓟秋屋中挂满的刀式图谱亦已褪色,校场上白色木桩也已尽皆拆去,而这道疤痕,却依然未变。
“七年前,赵国丞相卢攘在王宫夜宴之上列出戚家七十条当诛之罪,赵王震怒,下令赐所有在册戚家弟子死罪,戚家至此一朝覆灭,族人弟子百不存一。”蓟秋略微低眉,垂着眼看着戚凌霜,目光中已隐隐带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审视。
酒碗已被举至半空,却突兀地停了下来。戚凌霜缓缓抬起眼,不闪不避地与之视线相对,“赵地距大秦何止万里,且两国素无来往,阁下竟能将这些陈年旧事知晓得如此清楚。”
“陈年旧事吗?”蓟秋轻笑了一声,语气带上了明晃晃的嘲弄,“凡人百载,仙人千岁,才不过七年而已,在戚将军这里,或许已经是陈年旧事,可在下却觉得,不过是昨日。”
“阁下的昨日,早已是凌霜的前尘旧梦了。”戚凌霜仰头再饮,空荡荡的胃腹荡满了热辣的酒液,可戚凌霜却依旧觉得寒凉刺骨,引得她阵阵发颤,连碗中的酒液都漏洒了小半。
一抹血丝爬上眼角,蓟秋的声音听起来并未及这寒凉的风雪夜暖上一分,“那不知戚将军可还记得前尘旧梦中的戚家故人?”
“戚家名列在册的族亲弟子万数不止,更有将兵百万,泗城的跑马山上葬不下这么多人,所以只好一场大火烧了满城残尸。那漫天的飞灰皆是戚家故人,不知蓟将军说的是哪一个?”戚凌霜还在痛饮,她自顾自的将酒斟满了一碗又一碗,凉透的酒液洒落在胸前的盔甲,晕透了凝固的血污,淅淅沥沥地顺着冰凉的寒铁掉落几滴带着酒香的鲜红,溅落了脚下的几片白雪。
“晖绝。”
这两个字又轻又缓地落下,监牢中一时静寂。
蓟秋似乎在无人处已经默默叨念了无数次这个名字,以至于在提起时,他语气熟稔得好似真的在提昨日相熟的故人。可实际上,他们此生唯一的交集,便是在那炽热岩海间的浮石擂台之上。
“砰!”
雪夜阒寂无声,瓷碗碎裂之声恍若惊雷平地而起。戚凌霜双手颤抖,右手中满是碎裂染血的瓷片,然而她却似感觉不到痛苦一般,拳头捏得死紧。碗中酒液四溅,洒在半地残雪之上,很快便结上了一层霜白。
仿佛是一条伤蛟被刺中逆鳞,对于自身生死尚能云淡风轻笑谈之人,早已没有了稍才的镇定自若,她的面上霎时间便起了一层明晃晃的怒意,怒意仿佛刀剑,直剌剌的冲向蓟秋:“晖绝之事,与你何干?”
于是霎那间,李伏幽泠泠剑锋已经搭在了戚凌霜的颈项。
蓟秋猛地站起身,衣袂翻起的风让桌上孤冷的烛火都闪了两下。他只感觉一阵闷闷的胀痛,那胸腹间好似积攒了太多混杂的情绪,无力解脱、无法宣泄,于是都化为了满身喧嚣的戾气。
蓟秋没有办法回答戚凌霜。
如果站在这里是八年前刚刚将戚家刀谱贴满屋子的蓟秋,是那个拿着白漆将校场上的每个木桩涂成那白衣颜色的蓟秋,他一定会斗志昂扬光明磊落地告知任何一个问询他的人。但是八年后的蓟二将军,只要思量片刻那双赤金重瞳和饮火刀锋,心里没了斗志,更没了磊落。
李伏幽的剑锋还贴着戚凌霜冰凉的皮肤,然而她却没有半丝半毫的自觉,任由那锋利的白刃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在她的颈侧留下一道不浅的割痕,她面目扭曲,似怒又似笑,好像刚刚自九幽下爬上来的恶鬼,看着世人各个披着精妙无比的假面,演着你争我夺的好戏,“蓟秋,蓟二将军,连你也想要她的仙骨吗?不过我想阁下好像找错了地方,去岁兰台的九重楼阁之上,才把她的一小块指骨卖出了三十万金,阁下该去那儿才对。”
生来登仙,生来登仙!
所以人人都想知道戚家晖绝究竟有一身什么样不属人间的仙肉神骨;所以人人都想要在吮其血肉之后试图成为下一个天南鬼王宴上八方扬名的少年仙人;所以她死无全尸,一身血肉骨头被立时蜂拥而来的人如撕鸭砍鸡般地瓜分殆尽,就连那无意渗进鲜血的沙硕都被锄挖尽了。
戚凌霜双手捂住面颊,不想让自己此刻狼狈之相露与他人,然而她却挡不住自己不住发颤的双手。戚凌霜痛苦地闭上眼,脑海中的场景却依旧如昨日般清晰,此刻她再压不住自己满腔的恨意与不甘,她忘不了鼻尖萦绕的满城残尸的腐朽血腥的味道,忘不了跪在跑马山上锄坑挖土时寒凉刺骨的朔风,更忘不了血亲挚友的相貌音容以及那被鲜血片片浸染的铁甲。
前尘旧梦满是血污,怎敢回望?
怎敢回望?凡人百年岁,仙人千年棋。踏云境修士岁庚三千载,蓟秋拿了新戟,尚待一战。秋初叶黄,白色的木桩立在其中醒目非常,蓟秋还靠在树下盯着它愣愣地发呆,手指灵活地将自己偷藏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