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百战身名裂
澹台傲记得尚是秋日的那天凌风雪离开自己进宫,是在午后。
那天早晨,他半梦半醒间先觉得膝头被人一拍,清醒过来,才发现原来是他整个人都大喇喇挂在凌风雪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记得那天凌风雪出门的头发还是高束着,从他送他的那白玉簪冠里落下墨色的如瀑青丝,那发是他给他梳的。他那时好像是边为凌风雪梳头边说,古有张敞画眉,今有澹台傲梳发。他记得凌风雪那日说入宫是有重要的事要与天子密谈,临走时只寻常地说了一句“我走了,也许回来会晚”。
那一日,凌风雪没有回来。
七日后,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被凌风雪托静水司送回来,凌风雪对他说——他日南凉事定,我便会归来,还你白玉簪冠。
澹台傲数着日子等,一日,两日……七日,然后他被深夜传诏入宫,路上还遇到了落寞独行的严慕轩。那晚,他成了帝王钦点的,接替咸安亲王南下,统领南境军防守南凉的主将。
宣和六年秋,澹台傲南下。初冬,澹台傲到达南境青山关兵营之时,南凉战事,如火如荼。
他记得来路远望的青山失翠和脚下的征途覆雪。
他亦记得初到时青山关外南凉大军压境,而大褚关内,城池营垒间军民齐心,共同抵抗了南凉又一批远超预计数量的增兵,整整四十三天。
不知何日开始,青山关内,黑云压城,朝夕往复之内,无处可寻日月登兴。
初冬变成深冬,四十三天后,澹台傲满面血污,怆然地在青山关外,拄刀四顾。
南凉军暂时退了下去,旷野之间,枕骸遍地,丘陇被荡平,血腥气渗进残雪下的草木里。身后,重伤的士卒被轻伤的士卒帮着扯开组甲被练,准备清理伤口时却想起军中早已用光了纱棉伤药了。
厮杀留下的伤口狰狞,把从鏖战中幸存的人又一次拖向生死一线。有人身上在流血,血又在彻骨的寒冷下被冻结,有人撕开自己淡薄的棉衣,要给流血的人包扎,却对上了流血的人渐渐阖上的眼睛。
澹台傲颓然地抹一把脸上的血,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拄着刀柄跪了下去。他背上方才在尸横遍野里回收好的箭镞好像重得能把他压垮。他拄着战刀,身形一点点蜷缩,最后能抬起的只剩眼眸。眼眸倒映着又一战之后的惨烈景象,四顾之下,举目之间,亡者的英雄血染了千里,生者伏恨戗地,悲来填膺。
耳边传来清笳哀角,凄声嘹唳,关内边城里,熏风蔽日,浮云无光。
纱棉伤药早已用尽了,城中的粮食也再撑不了多久。没有增援的军马,没有补给的粮草,南凉兵马已占领了接邻的两城,身旁军士的缭绕乡音里,有南凉并起的战鼓和民谣。
四面楚歌,原来不在兵书在眼前。澹台傲闻声,扶了扶背上的箭镞,无望地想。
四野的叫嚣声在呼啸的寒风里振荡,南凉难得打了对于他们来说的几场胜仗,兴起地把吹嘘他们主将有多骁勇,参将有多英武的句子编出节律,几万人高声唱起,残忍又肆意。
他们唱他们的主将骁勇剽悍,也唱他们的主将用兵如神。青山关周遭颓垣断壁,南境军垂眸,南凉歌里唱的主将,是这些年守在边地和他们对垒的“老相识”,谁都知此人空有一腔武勇,用兵如神的到底是谁,南凉人自己知道。
是贰臣,是降将。死伤一片之中传来唾骂,澹台傲托着弓盾冷铁,和清理战地的亲兵折回青山关,他穿过一片血泪流尽里对贰臣降将的咒骂,疲乏地连眼皮也不能再多抬起一下。身后这声音和遥遥的挑衅的歌相和着,一个隐晦地称赞用兵如神的南凉新参将,一个直白地不齿叛逃变节的大褚旧朝臣。
南凉新参将,大褚旧朝臣,同一个人。
澹台傲来时,一场战事正激烈,倥偬之际他连马都未下便直直冲出青山关去拼杀。然后,青山关外,他看到了凌风雪纵马挥长剑,冲锋在南凉军的阵前,杀红了眼。
曾经,澹台傲也陷入过这样的绝境。那时他没直面过战场,没经过烽烟浴血的大阵仗。他在当年和北渝的一战里,眼睛也曾那样杀红过。他知道,那样的红,和视死如归舍生报国的高远没什么关系,那红里包含的只有恨,纯粹的,十足的恨。
当年他眼睁睁看着北渝人一箭箭射穿身旁人的胸腔,一刀刀砍过身后人的脖颈。城楼高墙倒吊的被俘的同袍在惨呼,战马在嘶鸣,士卒在喊杀,他那时对北渝满心满眼都是啖其肉饮其血的恨,他在恨意里斩杀北渝军,又怀恨被北渝军斩落马下,他在恨意里力竭,又被恨意点起斗志,在濒死之际挣出生死的边缘,最后万人膏草,而他,仅以身免。
他红了眼,怀了恨,在九幽地狱里走了一遭又回来,最后在赤地千里上高高挥起大褚金边红底的王旗,成了以杀止杀的修罗。
修罗不该属于人间的,他也不该。那时他含了死志写下了给凌风雪的绝笔书,望着兵祸烽燹浴下清冽的明月光,好想再见他一面。
那时,澹台傲眼里,塞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