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情尽
覃昀瑛这样做的代价,是把自己彻底变为了恶人。
不只是恶,更是大恶。
决定这做法的那夜,覃昀瑛心里其实也没有底气,她早就明白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意思,她赌在她这里,小恶,臣民会反抗,大恶,所有人只会畏惧。她迄今为止一次赌坊都没机会去过,在宫里也没有让宫人陪她对赌打发过时间,可她已和自己赌过无数次。
这一次,她还是赌赢了。
可她赢了之后很难过。
那一夜大恶的戏本唱罢,鬼域修罗在白家府上哭了整晚。
曲终人散,那时大恶之人,只得周怀忠一人陪在她身畔。
她把矫诬“依礼全收”,把大褚最动荡最颓败之时本就无人在意的法度彻底碾碎成一盘沙,一抔土。
她顶着作奸犯科杀人无数的恶名,在与太后一派的明争暗斗下把持了朝政整整九年。九年里,朝堂上疾风骇浪周怀忠陪她渡过,江湖上百鬼夜行周怀忠陪她除过,他陪在她身后走过大褚的时局不济岁月多艰。可九年后,待宴州归来,新法推行再无阻碍,大褚法度被重新推上正道之际;待宣和宴开,功臣受赏天下清朗,寒秋十九刃现世,一门惨案始作俑者终于有迹可循之时,他却与她,缘来缘去一场,两相分散了。
祝君宁伏诛后覃昀瑛去慈明殿,直截了当告诉了太后,顾勋姓白。太后被她吓疯了,翌日起就神头鬼面地在宫中逢人便大喊顾勋是白家的余孽,杀了顾勋。
她对着慈明殿的宫人解释,对着入殿为她诊治的辛崇文咆哮,对着前来封闭殿门的侍卫声嘶力竭。曾经凤台高座的万方仪态被凤台上的人自己丢在地下践踏,慈明殿里外的人看着窜动着狰狞嘶吼的女人心生惊异,继而担忧,最后,开始看笑话。
所有人都在看笑话,无人信她所说的,顾勋来自白家。
顾勋是白家的人?笑话,顾勋他忘了是谁杀了他白家全家吗?太后你忘了顾勋是覃昀瑛的亲随暗卫了吗?你构陷别人不择手段,现在连脑子也不愿意过了吗?
上下私语,笑声淬出不屑,阴毒地响起。
太后构陷顾勋在笑声中成为不争的事实,谏院参顾勋的劄子在太后无端又可笑的“指认”下彻底成为废纸。
覃昀瑛处理好顾勋的事,从慈明殿出来,去了严慕清那里,还和周怀忠一起,站在了彼时荷风正举的御苑池畔。
她想过,那会是她最后一次单独和周怀忠相处,她知道有人能为对付自己去构陷顾勋,就也有人会同样出手去为难周怀忠。她和他,外人眼里,宫墙之隔,主奴之分,在此之下的半点逾矩都是违天理,悖伦常,大逆不道的。
她放下,对被自己接连按下的悖逆人伦的攻讦付之一笑。她对周怀忠说,你我殊途,心性志向,从未同道。她说,如今我既出宫城,你我之间便就是有缘无分。有缘无分,有因无果,这缘,斩断便罢。
可当这缘分的一端真正断掉,情缘从两情相悦变成了一方多情之时,覃昀瑛并没能像她自己预计的那样看开。
寒风拍门,又拍窗,冷意在冬夜噬骨髓餤血肉,覃昀瑛却在寝居里,溪柴不生,温汤不进,枯坐了一日一晚。
她要计算的事太多。很少有像现下这样思绪凝滞的时候。
她现下的思绪只够她去想一件事,那便是一个人为何会在一夏一秋短短几个月后,就真得放下了九年的情感,转而去默默守护另外一个人。
严慕清在宫中失势,羊车再不可望,周怀忠却意外地得了机会被皇帝垂以青眼,也许也是覃昀瑛自己的关系,总之玉兰殿门庭冷清鸟雀不落之时,周怀忠反被抽调出玉兰殿,到皇帝身边当差去了。
皇帝的身边,有一个婕妤,叫万初初。
万初初是殿前司统领万封之妹,她性情与严慕清覃昀瑛都不同。不似覃昀瑛的狠绝要强,也不似严慕清的攀附趋炎。她生于武将之门,有和萧孟渝异曲同工的纯真率性。
或许,见惯了人心鬼蜮,最终都会迷上那一点珍贵不易得的纯真吧。覃昀瑛想。
她想着周怀忠,想到万初初,想到这段时间以来周怀忠对这个心性纯善对谁都不防着的女子的默然守护,思绪便滞涩起来。滞涩的思绪堵在她心头,让她饱尝两情尽时抽丝般难去的,拂掉又还来的悲苦。
她的思绪在苦海中麻木,她甚至连今晨顾勋来找她时那明晃晃的异样也未能察觉。
皇权大势,朝夕可变。一时不察,万劫不复。
她在嘉祐年尚小的时候就谨记了这来自她父皇的警醒,但最终,这一夜,她还是让这句话应了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