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之仙
点红尘苦去了。
沈兰说,我本是这红尘中人,云上繁华走了一遭,去日苦多,也有歌台之下无知音的落寞。如今有人携手同归,纵红尘纷纭中仍有万般苦,也不及与他相伴间的一点甜。
曾开炎说,他本以为这一世他会一直孤身一人,竭蹶而行,只愿永远当她歌台下的“众生”,却何其有幸能得她眷顾,与她相伴,做一回知音。
他承诺要与她共担夜雨霖铃,共看芭蕉卷叶,共剪西窗红烛,共尝人生甘苦。讷讷的书生郑重地对着心爱之人,许下一生一世的誓言。
可誓言刚刚说罢,曾开炎却又不好意思地改了口,他说,不对不对,刚刚说错。他说,这一世若只他一人,便甘苦无畏,可有了她,怎能要她与自己共尝甘苦呢?他这么想着,否定了自己的许诺重新起誓,说这一辈子不需要她与自己共尝甘苦,他要她不再经历苦,要她在这红尘一遭的每一日都是甜的。
庙堂高绝不可攀,那他便换一条路,为农为商,怎样都好,总之,要让身边人有甘无苦。书生改了那同甘共苦的誓言,却也不想她觉得自己的许诺会落空,不想她觉得自己只是在说大话诓骗于她。情意有所陈,诚意却无所表,唯以诗为寄。他念诗,念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念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念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这是他立下的志向,是他许下的承诺。一诺之后,再无分离,春日将尽时,曾开炎与沈兰携手,向宴州而去。
若这只是个故事,讲到这里,书生少了春闱入选,出将入相的传奇,却也没有背信弃义,见异思迁的辜负。一切平平淡淡,到也不错。
“可这不是故事。”渝娘道。
她陷入遥远的回忆里,笑起来,带着十足的嘲讽。她不是在嘲讽故事里的人,而是在嘲讽那缕命运的东风。
渝娘说,曾开炎与沈兰携手同归,以为宴州是红尘的起始,殊不知,这里是地狱的入口。
有时候,真实发生的事情远比故事来得曲折离奇。
春日将尽,最后一缕东风吹来,吹到曾开炎与沈兰的背影。
曾开炎余光看到沈兰被风吹起的衣袂一角,温柔地笑了笑。他没有告诉沈兰,他自己曾有一个上京的机会,如果他没有选择放弃这个机会,那这缕东风,便会能送他青云直上。
故事向前回溯些时间,书生还是得到了话本里平步青云这传奇桥段的眷顾。
那年春闱,曾开炎依然没有机会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金榜之上,春日未来时,他也还未等到机会能和心上人面对面说话。
苦等多日,一夜与酒为伴,曾开炎本欲纾解心中的苦闷与羞赧,却不胜酒力在那夜醉了个糊涂酩酊。
朱红颜色浅描摹,无端深情谁与说……
酡然间,这不知所起的情,这未对心上人念出口的诗,就这样不经意地伴着酒意脱口而出,更就这样无巧不成书地,被梓州通判萧含的嫡女听了去。
与本地官署官员不同,梓州通判州军事,是京中来人。这样的人历练在梓州,根基却在京城,连一州知府都要畏惧三分。
在遇到曾开炎之前,拥有京中家族荫蔽的通判嫡女自认随其父见过太多仕途之上形形色色的人,可现在,她承认自己说大话了。
她见过烨然若神的少年郎,也遇过纭袍单衣的可怜人,可她没想到纭袍单衣的可怜人也能烨然若神;她见过出口成诗的奇才子,也遇过狂放不羁的嗜酒徒,可她没想到狂放不羁的嗜酒徒也能出口成诗。
就像是稚童遇到了新鲜的从没见过的玩具,自那之后,自认见多识广的嫡女对曾开炎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兴趣和好奇,而当她命父亲的手下替她找到了曾开炎,她看到那晚的醉鬼清醒过来,变成了彬彬有礼到有些谨小慎微的单纯书生时,她便坚信自己对他的那份好奇和兴趣就是爱意与深情。
嫡女见到曾开炎,握着家族带来的权力,替他吹就命运的东风。
她说以她们家族之力,虽不能帮他把名字写在入选春闱的金榜上,却可以替他在京中引荐,于春闱之外另辟蹊径,助他行仕途,入官场,登庙堂。
只要他愿意伴她余生。
她看到了曾开炎朝他摇头。
她以为曾开炎的拒绝是因为他认为帮一个人平步青云这样的事,她办不到。一气之下,她假借其父名义,不由分说真的把曾开炎这个名字写进了寄与京中的家信里。
没过多久,她把家中回信拿给曾开炎,信上书,馆阁学士已阅,诸事妥帖。
就这样,青云直上的桥段写进了曾开炎的故事里。可这一回,才子佳人故事里,屡次落选的书生却没有乘风势扶摇直上,没有结新欢背弃所爱。
单薄一纸,定人前路,曾开炎看了看信间所书自己的名字,默默笑了笑,然后忘掉了这件事。
东风已过,他还要与的云中仙、心上人,一起回宴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