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的只有空旷的布克特宅邸,除了空虚,一切只剩下空虚,这事情是如此滑稽,在泰坦尼克号上贪生怕死的母亲,是真心想要守护她的家,家具,一切,哪怕最后付出了代价。对着无人的棺材,她眼泪都不知道朝哪里流,她把她抛弃了,却到死都不曾抛弃家。
在跟生活的搏斗中变得越来越衰弱,屡战屡败,真的是从1911年开始的事情,是杰克在1912年给她续上了最后的回光返照。她一直在输,主要是输给卡尔和妈妈,但是卡尔好像一直不知道他在不断胜利,甚至是大获全胜。她一直记得那些输掉的场景,记得所有的事情。
1911年,她坐在小绷架前刺绣,像过去每一天一样。卡尔在旁边坐下来,在一把镀金扶手椅上,用有点奇怪的声音说:“有人说过你是个难于取悦的人吗?”
她听到这句话,捏着刺绣针的手彻底停顿下来,好像听到天方夜谭,她说:“什么给了你这种感觉?”卡尔哼说:“全部。”罗丝重新捏起一团绒线团,继续做着刺绣活:“我母亲常说我是世界上最不挑剔,最好养活的人了。”卡尔忍不住说:“那是因为她已经是世界上最严苛,最难于取悦的那档人了。”她好像无心接话了,只是自顾自地拿着钢制剪刀比画着什么,卡尔把手横过去,横自摆弄那张布:“你这究竟是在绣什么?”
“《莱利娅》里的雪绒花,乔治·桑的。”罗丝没有露出愠怒之色,只是心平气和地看着他摆弄绷架。
“什么书,讲的什么内容。”他心不在焉地问。
“……好像有点太应景了。”她突然喃喃地说,然后竟然就不再说话,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只是带着思忖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刺绣,好像在看一个陌生的怪物。她没有说话,他靠过来,然后说:“让我吻吻你。”他们已经决定明年开春回美国订婚了,于是他变得更理所当然——索要亲吻,或是理直气壮地要吻她。她却下意识扭开了脸,场面一下子有些难堪。卡尔说:“好吧,好吧。你到底为什么这样?我们决定订婚之后,你反而没有以前那么亲切了。你脑子里应该少点稀奇古怪的想法,这样的话,女人所有的最好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你家累累的债务,我都可以填平。也不要厌倦生活,因为美国会是一种新生活,不拒绝我的话,我们会有一种幸福的生活。”就像他赤裸裸的点出这么久以来,心照不宣的她家中的债务问题,她的心里也回响着一种声音,一种强烈的声音——一种新生活,一种幸福的生活,一种换汤不换药的生活,一种不管逃到哪里去,只要还待在那个阶层里,就无法逃脱的生活……一种换汤不换药的新生活……永远,永远不会改变,梦中的新生活永远不可能触及。
他的困惑特别纯粹,他觉得订婚前他们明明相处得很好,那天饭后父亲宣布订婚,他们的关系理应更进一步,她该任他予取予求,可是她反而变得不自在了。他一直没法理解她的变化,他觉得这件事情证明女人心实在是太复杂了。
她低下头,然后说:“明天的早餐,樱桃馅饼会换成醋栗馅饼。”他不明所以,一下子笑着说:“就那么开心啊?换成醋栗馅饼。”她则是笑了一下,樱桃馅饼换成醋栗馅饼,但总归还是馅饼。她拉住他,说:“我们回屋去吧,受不了这太阳。”他点了头,说:“下次我来会给你带很多,那什么毕加索,还有那几个人的画。你要明白,只要你是我的未婚妻,我的妻子,我总会为你的喜乐服务的。”然而所渴求的新生活,一百幅毕加索,一千幅莫奈都换不来,这是不划算的交易,尽管妈妈觉得划算无比,但是这是一场露骨的出卖。每天她都在思索,订婚之后她思索得更多,人们不可能改变另一个人,能够改变别人的只有神,只有神能让扫罗变成保罗,除此之外人只能改变自己,如果她可以把卡尔变成一个理解她的人——但是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全部所求所想多么困难,她努力说话时,他又好像全然闭上了心灵的窗户,充耳不闻她的诉求……如果可以把卡尔变成理想的伴侣的形状……但是人归根结底是没法改变另一个人的,这是需要耗费太多精力的事情,她也永远不可能奔向新的生活。新生活的契机、曙光一直没有出现过。
厌倦的不仅仅是装腔作势,虚伪的生活,厌倦的实质是在这么一个社会里,无论和谁交谈,心灵都隔着很厚的障碍,大家都紧紧地闭着心灵装聋作哑,哪怕是夫妻,哪怕是母女。但是总还有人看着她的生活,说,你的生活弥足珍贵,你应该更加珍惜它,不要再无病呻吟,贪得无厌。那晚卡尔吃过晚饭离开后,罗丝突然问母亲:“我们必须寄生在别人身上生活吗?”我们不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过一种最普通的生活吗,不受他人辖制,不用看别人脸色的生活,靠自己的努力来填上父亲的那一笔债……罗丝做好了准备,也许母亲会哭着说,自己已经一把年纪,你忍心让我去过最下贱的那种生活吗,忍心看着我去洗盘子吗,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布克特夫人只是放下酒杯,冷若冰霜地说:“你别再犯蠢。”
她一直在等待着一刻……某一刻,也许未婚夫卡尔·霍克利会变成一个能够理解她,心意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