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阳错,游子迟回
那目光如此的温柔,就同从前般。可我却觉得是那样的灼热,如同被烈火烤过的尖刀,似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默默地退出病房,天真的想着她已经好转。我想等她好些,我就去正式见她,哪怕她打骂我,叫我滚,不理我,我都认了。
可已经太迟了。上天的仁慈的,给了薛敏三次重生的机会,一次在南京,一次在渭水,还有一次是在南洲的监狱。但上天也是残忍的,有原则的,没能给薛敏第四次机会,让她带着无尽的愧疚和思念倒在了病魔的脚下。
薛敏出殡的那天,南洲的百姓自发前来相送。我静静地跟在队伍的后面,一步一步地向前。年老的长者拦住了队伍的去路,老人家抹着眼泪赠了一口棺材,那是上好的楠木棺。老沙本不同意,可是拗不过,只得收下。旁边是几位孩童,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仅两三岁,面色沉重地向前鞠躬,随后抑制不住大哭起来。这一声哭带动了压制许久的情绪,肃静的环境里传出阵阵哭泣声,后扩散。我在他们中间,成了铁石心肠的怪人,不吵不闹不落泪。
我和薛敏都是诚实守信的人但同时又都是骗子,我们都来到了约定地点,都错过了对方的时间。
此后的我在南洲生活了十年,又去了南京生活十年。我穿过薛敏少时曾经走过的街道,生活的住所,嬉戏的闹市,在最后停留在樱花盛开的地方。我抓了把樱花树下的土揣到口袋里,原路返回。
后来我离开了南京,选择定居在北京,我没有做过什么大事,只是存了些钱,寄给薛敏曾经资助过的孩童。再然后来到了1982年,在一份又一份新鲜的报纸里我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换了名字和身份,我依然记得他。他是薛长浦,他没有死,活到了1982年,而我的一生都停留在1950年的冬末。
时间从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记忆所暂停,它永远向前。我在那它所指的方向走走停停。见过南方的樱花,见过北方的腊梅。见过江南的小桥流水,见过塞外的大漠孤烟。我揣在兜里的南京热土,随着我的走走停停渐渐从我指尖溜走,我想山河万里,安稳太平,队长是喜欢的。永远向前的时间剥夺了我的青葱岁月,我成了耄耋老人。然后我又回到南洲。
南洲城什么都在变,又什么都没有变,薛敏依然安静地躺在这里,被这里的人照顾得很好。我去看望薛敏,将一支樱花放到了她的墓前。在那里我意外碰到了老沙,他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走路需要拐杖,牙齿掉了些,眼睛看东西也不怎么清晰,但他认出了我。
故友重逢,倒是没有什么激动和热情。他在我面前停留许久,或许想问过往的事情,但还是什么都没说。他递给我一个他保存很久的木盒子,里面是几封信,收信人是我。信早已经蒙上了灰,字迹也变得模糊,他的孙子,一句一句地读给我听:
吾妹冷月:
展信佳,见字如晤。
当你看见这封信时,我已经追寻过往云烟。我知道你始终在我身边,只是觉得有愧于我,故不敢相见。兄长已去,不可再忆。此为金怀恩小人所害,不应怪罪于你。
我这一生樗栎庸材,失败至极。为军人难保山河寸土,为人子难报父母生养之恩,为队长不能护全队员之性命,为恋人相识难相守、千里凄凉。四年烽火,独木难撑。为人十载,深情尽负。
我将白鸽勋章交托你,将我的信仰交托于你,望卿放下心结,在新中国的新世界里,登高望远,有所作为。
我听着那封信,努力回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算起来她离开我的时间早就超过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听着,听着,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我仿佛看见了薛敏写信的场景,一词一句都在宽慰和嘱托。不知道怎么,在她身边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拉着她妈妈的手,蹦蹦跳跳的,两条马尾辫也随着一上一下。她在妈妈的怀里,快乐的呼喊着“我们回家。”
我忽然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下来:
“姐姐,我想回家。”